确实不能斥责她什么,她本来没在这儿睡。 是被他挪过来的。 山顶积雪,即便背风依然很冷。苏缈起身,就着月色捡了些柴,回来给自己升了一团火。 夜晚宁静,木头啪啪地烧起来。火光倒映在她脸上,她咬着嘴唇,脸上似有一抹沉郁。 苏缈久久没开腔。 这火中燃烧的,是家里曾用过的箱子、柜子,她摇过的木马,睡过的小床…… 倒塌的墙壁与屋顶,将这些都砸成了碎片,补也补不起来。 篝火很暖,心头很凉。 她没有家了。 苏缈坐在石块上,把头埋进双膝。许久,没见她把头抬起来。 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在哭,还是火光的跳动映照出的错觉。 一只木棍松着火堆,为她再把火烧得暖一些。 火光映在清俊的脸上,他皱着眉头。妖皇弯腰,拾起一把柴丢进火里,似觉得不够,很快又拾了第二把。 待他添过三遍柴,苏缈终于把头抬起来。 眼眶红红,像是火光映出的模样,脸颊闪动的水光却掩盖不了方才的心绪。 火太大了,鞋子都要烤焦了。苏缈缩了缩腿,抬起袖子想擦擦脸。 她刚抬起手腕,身侧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伸来的手只触到点点湿润,便悬在了空中。 指尖微润,妖皇看了看自己的手,皱了皱眉,将手垂下。 “胆子那么大,哭一场却不敢?”他说。 燃烧的火烘干脸颊残余的泪。脸上紧绷绷的,苏缈盯着跳动的火苗,又咬了咬唇。 “尊上明明什么都知道。” “?” 她往火里丢了块石头,砸得火星子往上猛窜:“尊上认识我父亲,又知道我哥哥的事,这么久了,却一字不说。” “你在怨本尊?” “不敢。” 明明就在气恼。 妖皇眉心紧紧地皱着,眼底火光持久地跳动。 要说气恼,他何尝不是。 他轻搓着指尖,那一点湿润早已干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他难受的灼热。 良久,胸腔一提,他深吸口气:“一切的苦难,皆源于本尊一念之差。你怨我,原就是该的。” 此话何意?苏缈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妖皇拨动篝火,被她砸得半熄的火又烧烈起来,他却没再开口。 苏缈听不懂,何谓一念之差了?她吸吸鼻子,往这边侧过来半个身子。刚想追问。 “累了就再睡会儿。”妖皇抬起手,指尖轻点在她双眉之间。 一股清凉袭入眉心,苏缈顿觉困意袭来,随即眼皮沉下。 宽厚的肩膀接住她歪倒的脑袋。 篝火噼啪作响,风起,火苗跳得很不安宁。 安静了一会儿。 “出来。”妖皇突然发了话。 话落,篝火旁的影子便多出一道。 钟曲显露身形,抱剑弓腰:“尊上。” 他手上拿着的剑,正是黄昏时苏缈所赠。此刻在火光映照下,红色的宝石闪烁着绚丽的光。 妖皇扫之一眼:“看来,此剑甚和你意。” 钟曲余光扫眼苏缈,将剑握得紧紧:“给了奴,就是奴的。奴一直缺把趁手的兵器,此剑正好。” 妖皇敛眉,目光依旧落在剑上:“你父亲这剑,原是本尊赐下的。” “?”钟曲抬头,愣住。 说到此,妖皇幽深的眼眸,如投入了一颗石子。四百年的时光如一潭死水,也就那一点回忆能吹起丝丝涟漪。 “他在凝辉殿做过近侍。本尊与他,是主仆,亦算是友人。那些岁月里,本尊常以琴棋书画与他打发时间。” 钟曲更是惊讶:“友人?” “满殿近侍,本尊唯满意他,故将此剑赐予。”说到此处,有风刮过,篝火随之摇曳。 妖皇口吻平平,“后,本尊逐他出凝辉殿……” 话断在此处,便未往下了。 钟曲目瞪口呆,等了片刻,追问:“驱逐?” 妖皇却未应他,只以广袖为她挡了挡风。良久,才又往下道。 “他被逐凝辉殿后,受金翅鸟族排挤,才会往人界散心,才会与人类女子相爱,这世上……才会有你兄妹。” 他顿了一顿,目光倏尔峻厉,“你若有不满与怨恨,该冲本尊来,而不是对她。”
第95章 前尘往事 钟曲语塞。 垂首沉思, 眉心的悬针纹更加深刻了。 妖皇一向寡言,今夜话却未停。 “驱逐信修,是本尊做过的唯一憾事。若非看在你父亲份儿上, 当初不会让你进凝辉殿侍奉, 亦不会容忍她一再放肆。” 钟曲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算起来,这些竟都是父亲的荫庇? 缓过了心头的动荡,他摇了摇头:“不,尊上对她岂止宽慈。奴追随尊上十几栽, 艰难险阻, 死而后已。可她……” 她享受尊上的护佑,得尊上一再的宽容。然而说到底, 她究竟立过什么功! 妖皇晲他一眼,从那双困惑的眼睛里, 看出他的不满:“你可知,自己哪里不如她?” 钟曲垂下头:“还请尊上示下。” 妖皇却一时未答他,只垂眸注视着沉睡的容颜。 女子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片阴影。她睡着的模样总那么吸引人,叫人忘了烦忧与不快。 “你父亲胸怀宽广。你是他的儿子, 别的都像他, 唯独这点不像。” 妖皇顿了顿,“她, 倒是十足的像。” 钟曲下颌一紧。他看着苏缈, 眼眸里倒映的火苗不住跳动着, 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原来如此。 良久, 钟曲摇了摇头:“奴斗胆多嘴,尊上对她并不像赏识。” 妖皇掀起眼皮, 眸光一凛:“你的话,太多了。” 这样的眼神,分明是警告,钟曲却似未瞧见:“奴不说不快。月影杖的事,奴要说,您看重她,奴也要说!” 妖皇凝眉,已明显不悦。 “数十万年来,配与月之子共主凝辉殿的,无一不是望族宗女。可她,只是个半妖啊!” 头顶传来扑扑扇翅的声音,他突然提高的嗓音惊飞了夜鸟。 “但凭本尊愿意!”妖皇的口吻隐现怒意。 钟曲摇着头,却仍未住嘴:“不,那尊上是否又问过她,能否接受自己一生无子呢!” 妖皇不语,轻轻为她盖好披肩。 “您是月之子,您的血统至圣至纯。自上古以来,从未有一个女子能与月之子诞出子嗣。她一只半妖,身体里流着人类的血,更加没那个可能。” 钟曲的视线落到苏缈身上,目光变得柔和,“她为公道拼命,这背后,不过是想要一份安稳……换言之,只是想要个家。” 他举目环顾四周,闪动的眸光倒映着化为废墟的父母旧居,“奴太明白了,因为,奴求的也不过是这些。” 此时此刻,熟睡中的她,眼眶的微红尚未淡去,一如他的。 “她想尽办法去争取,不是因为贪图地位,而是因为有了地位,才可能有尊严。可若有那一日,她站在至尊的高台,面对着永世的孤寒,未必笑得出来。尊上,地位从来不是她求的东西啊。” 月之子是信仰,月之子的伴侣亦将成为信仰,言行举止再由不得心,嬉笑怒骂再不能有。 若她当真共主凝辉殿,她将成为一代神祇,成为一个象征。 她再也不能是她自己。 妖皇凝望着怀中的女子:“有本尊陪她。” “不够!”钟曲再往前半步,终年弯曲的脊背竟昂然地挺了起来,“她得到的,抵不了她失去的!” 妖皇脸色越发阴寒。 钟曲没有退步,也没有曲身,他还那么笔挺地站着。 她简单又纯粹,更是无比的聪明,既然已经为温源栽过一次,绝不会再糊涂第二次。不论是为一人,还是为一个地位,都不值得放弃全部的精彩。 半晌,妖皇拾起木棍松了松火,轻飘飘地笑了声:“做哥哥的,到底还是疼妹妹。” 原以为她这半妖不配,结果不配的,是他。 妖皇嗓音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怒火滔天。 钟曲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放肆,连忙将脊背略弯,回到一个近侍该有的模样。 “拿了她的剑,就得领她的情。” 妖皇望着篝火,无言。 小雪飘下,又是天地寒霜。 她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一个“和”字,并非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位置。 他明白的。 …… 苏缈醒来,已是次日晌午。 太阳高悬着,暖洋洋的,晒得人想再睡过去。 这是第四次,冒犯妖皇了。 她把脑袋支起来,脖子略微酸痛。 不过这次昏睡,非她所愿。分明是妖皇有话不想说,将她弄睡了过去。 苏缈抬起眼皮,对上一张平静的脸。 对方眼眸微垂,没有看她,不等她开口便丢出二字:“下山。” 他摆着一张冷脸,于是苏缈想问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好像不高兴,可不高兴的难道不该是她吗。 “哦。” 下山一路无话。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山道上积着雪,昨日踩出来的道又被昨夜的小雪填上,一脚下去不知会踩到石子还是坑。 苏缈走得很小心。 可架不住腿软,慢慢悠悠地往下挪了百来步,便觉得腿在打哆嗦。 当真是不中用了啊。 她心里还泛着嘀咕——妖皇这是怎么了,难道她说梦话得罪了他? 一张俊脸冷冰冰的,比道上的雪还冰呢。 心里装着事儿,难免走个神。苏缈这一脚下去,好巧不巧,踩进了一处浅坑,身子随之一歪。 腰间骤来一股妖力缠绕,将她拉扯回去。 她站稳,忙回头:“多谢尊上。” 妖皇没吭声,继续往山下走。 苏缈赶紧跟上,好言相劝:“尊上在长佑寨那边暴露了行踪,眼下还是少用妖力为妙,以免被圣山石感应到踪迹。” 妖皇在前头淡淡应了句:“本尊知道。” 哪儿得罪这位了?苏缈还是没想明白,继续小心地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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