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渐暗。 七星与拂华不见了影踪,她又躺会了床榻上,一副安睡的模样,卷轴从半空掉落下来,恰落在她身旁。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 * 江陵心头烦得很,出了院子,便沿着竹林嗅着土地中的水气,找到了一片小溪。 把自己在里面泡了一个白日,月上竹林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压下去了那股妒火,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林间的茅草院。 他衣衫尽湿,也没在意,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痕。 宫流徵不知何时坐在了石桌前,面前摆着两只酒盏,脚边放着数坛酒,似乎早就在这儿等他多时了。 “你回来了。” 宫流徵听见林间的脚步声,温声开口。 “是啊。” 月光下,他的银发散着微微的冷光,却也并未收敛。 “说好了事成之后要找你喝酒的。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你少来。” 江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石凳上,端起酒盏嗅了嗅,手腕一转,凝着杯中的酒水轻轻一笑道, “若不是那只魑魅走了,你会来找我吗?” 白绫缚着的双眼微微一挑,牵扯着眉尾扬了扬: “若谢道友与你相处甚悦,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在春溪里将自己泡上大半日。” 江陵被他噎得语塞,干脆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别干喝呀。”宫流徵憋着笑劝慰道。 他没理会,接着倒,接着喝。 宫流徵不知从哪儿端出一盘炸得喷香的花生米,推到他面前道:“吃点菜垫垫。” 他从举杯的袖间瞥见那盘花生米,嫌弃道:“我只吃肉。” 说完,他顿了顿,道:“偶尔还吃白菜。” “哦……能让狐狸吃白菜的人,绝非寻常之人。” 宫流徵调笑道。 三两句话便被他看穿,江陵有些愤愤。 “你们人类真的很可恶。” 这回,宫流徵主动替他续了杯酒,同时为自己满上,遥遥举杯道: “说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心上人的心上还站着旁人罢了。她若心大些,就把我自己塞进去挤一挤,若是心小些,就努力把那人取代了。总之,我要去到她心里。” “说得也是。” 宫流徵失笑, “还是你豁达。” 狐狸喝了酒,不自觉地有些晕,放出狐耳和尾巴,随着夜里的风微微摆动。 “我其实一点不豁达,我很小气。” “狐狸一向重情,所谓狐死首丘,我们将死之时,一定会望向故土。且狐族之人,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我可以这样待她,当然也希望,她能如此待我。” 他把酒盏放在一旁,迎着月光道。 宫流徵难得没说话,只静静听着他的叙说与细微的风声。 “可她不是狐狸,她是人类女子,是仙门修士。” 他的尾音染上了些落寞。 “我也不是自她幼时,就陪在她身旁。” “她是个优秀的姑娘,自然会遇上许多优秀的男子。她本就招人喜欢,在她从前的漫长时光中,惦念过一两个,也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我只是遗憾……没能更早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低垂着眉眼,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目光凝着酒中倒映出的那弯月亮,显得专注而诚挚。 “我讨厌自己会嫉妒,可偏偏控制不住。” “我想看她偷偷月下舞剑,想陪着她一起不尊师门规矩,想同她一起胡闹,想在她难过的时候宽慰她,想与她并肩作战……总之,我也想参与进她的回忆中去,而不是仅由着她自己,怀揣着那些零碎的记忆与执念,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孤独?”宫流徵轻轻品味着这两个字。 “你别看她时常笑……” 他的话戛然而止,将原本想说出口的,又咽了回去。 “在这世上,谁人不孤独呢?” 宫流徵摇摇头,饮尽了一杯酒。 “若是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回到过去吗?” “那要分情况。”江陵道,“若是不带着如今的记忆,回到我的过去,那还是现在要好一些。若是能带着记忆回去,那还不错。” “有何分别?” “因为……到了那时,我一定会找到她。” 然后在她痛苦难熬的那段时光,亲口告诉她:“阿姐,我在。” 他在心里默默想。 宫流徵瞧了瞧静谧的屋内,难得识相道: “说来,谢道友睡了大半日了吧?不妨把她喊出来?我给她腾个位置?” “行啊。” 和她月下共饮,刚好遂了他的心愿。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水渍,小心推开了门,带来一阵夜风。屋中未燃烛火,清风吹起了床帘,飘摇地落在她身子上面。 他隔着层纱,隐约地看着她还在侧卧着安睡。 “阿姐。”他轻声唤道。 无人应他。 “阿姐?” 他走进了些,微微抬了抬声音。 薄纱后的人仍一动未动。 他一向知道她睡得浅,不会人在身前,都不曾醒来,于是瞬间察觉了不对。 他指尖凝起妖火,燃起桌上的烛,一把掀开床帘,搭上了她的脉息。 指尖与腕间的肌肤相抵,他却感觉不到脉搏的蓬勃跳动之音。 他心猛地一坠,顿入寒潭。 怎会如此? 他去探她的鼻息,亦是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呼气。 “阿姐,你别吓我。” 他顿时有些无措,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从前鲜活的人如今竟软绵绵地任他摆弄,他刚咬破手指,正欲将自己的灵血渡给她时,久不闻动静的宫流徵摸了进来,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忙出言制止。 “等等!” 他一抬头,见宫流徵踉跄地摸索到她身边。 “她脉息全无,你要我怎么等?” 转眼,一滴血已经落在了她唇边,沿着唇瓣向嘴角流去,继而划过脖颈,落在他的衣摆上晕开,像一朵开在雪中的梅花。 “别!” 宫流徵一把拉过他咬破的手。 “她的体温还在,你方才说的那些,倒像是失魂咒。” “失魂咒?神族?” 江陵紧蹙着眉心,抬起头来。 宫流徵点了点头: “她今日没出过这间屋子,你走后,也无人来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江陵,他冷静下来,观察着屋中与他离开时的不同,当即注意到桌上失了的剑与丢在床边的卷轴。 “六界异志?” 他拿起来,徐徐铺开,却见第四卷上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仅有一副画。 他微微一怔。 “那是什么?”宫流徵问。 “上面有一幅画。” 他随口答道,目光凝在那画上。 画上有宽阔弯绕的石廊,有高大巍峨的殿宇,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 远处万里云海波澜壮阔,俨然是一座仙山。 石廊尽头,有一个脏兮兮的少女,似乎正气鼓鼓地走向殿宇。 而少女的样貌,正与谢扶玉一模一样。 他虽不知为何会这样,但如今一个丹青高手就在自己身旁,他没理由不用。 “小道长,帮我在这画上添几笔,引我入画。” “不许叫我小道长,这不是你能叫的。” 宫流徵伸向腰间握笔的手一滞,愤愤道, “添在哪儿?” “这儿。” 他指尖一点,落在了殿宇的屋檐上。 “好。” 宫流徵依着他的指尖提笔落笔,须臾之间,人像便栩栩如生起来。 江陵微微闭上双眸,自觉犹如坠入漩涡,再次睁眼时,便已然坐在了房檐上。 他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手。 又是当初灵力未失时的模样。 他竟然当真回到了她的过去。 廊下,刚打完一架的少女灰头土脸地走来,一抬头,警觉地后退一步,持剑摆出防御的姿势,眸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何人!?”
第39章 剑阁一梦(一) 她这般神情, 分明是不认得他。 他在房檐上撑着脑袋,弯着眼睛,冲她笑了起来。 他早已见识过了。 宫流徵的笔, 能让画外之人,进入到画卷的记忆中,而本就在其中的人,却不知身在画里。所行所做之事,与从前发生过的既定事实,将会一模一样。 她的样貌同后来没什么变化, 只是此时的眼神,更为清澈倔强一些。 不似后来,虽总蕴着笑, 却显得遥远。 他撑身从房檐跳下来, 恰好落在她面前。 恢复了全部灵力的江陵比她要高上不少, 体内蕴着的修为也更为蓬勃充沛, 因此,他也无惧会不会被七剑阁中的巡值弟子发现。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问道:“这是我的寝殿,你坐在我的屋顶上干什么?” “等你。”他眨眨眼睛。 “等我?”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点点头,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你为何灰头土脸地回来, 竟这般狼狈?” 她闻言, 眉眼一凛, 略显丧气地将剑抵着地面, 道: “别提了。三月后,便是仙门的武道大会, 我那倒霉师父,将我丢进无涯海中历练, 自己却不知跑到何处逍遥。” 仙门的武道大会,乃各宗十年一度的切磋盛典。此间会崛起无数新秀,也会有无数老人暗下功夫。新老同台比武,而最终赢家,往往会给其宗门带来无上荣耀,甚至很多时候会成为一个宗门是否鼎盛的契机。 只因各宗所修不同。 若剑道胜了符道,符道胜了法道,在众多慕名拜师的外门弟子眼里,学剑总比修法好。 慕名而来的弟子越多,挑选到好苗子的几率便越大,故而门派便会越发兴旺。 因此,各宗都颇为重视武道大会。 “你......你第一次参加?”江陵试探问道。 “对啊。”她点点头,“我才习剑二十余年。” 她是十八九的样貌,却习剑二十余年...... 江陵默默算了算日子。 阿姐曾同他说过,自己是天才剑修,故而定容早一些。 那么此时,她应当是刚悟道没几年。 不是悟道之人,是没资格参会的。 如今正是她还未名扬天下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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