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这儿,外边有了动静。 李轻河一顿:“糟了!” 门窗不知何时被钉死,滚滚黑烟从缝隙中透了进来,火光灼灼烧在门口,偶尔有火星迸入,便舔上地上灯油燃成新的一簇。霎时,屋外燃成一片火海,而屋内的情势也不容乐观。 外边的人黑衣窄袖,马尾高束,戴着铁质面具,鬼魂一样站在同样身着黑衣的几个人身前。如果霁月和李轻河看见这人,他们大抵会吃惊。 这分明是已经死去的“楚青宵”。 李轻河做了许多年的杀手,生生死死里走了这么多趟,在执行什么任务的时候需要做什么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要杀他并不容易。 但人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死,也能够被杀死。 望着眼前被火焰吞没的木屋,面具人面无表情。这样当然不地道,但对付下九流的人就该用下三烂的招儿,这很正常。 他们守在屋外,等着一个结果。 这样的火势,即便是大象都该烧成灰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他们要的不是理所应当,要的是一个亲眼确定、百分百的结局。 却也就是这时,山外卷起狂风猎猎,刮到这儿,风声如雷轰得他们耳朵生疼,薄土碎石被卷到空中,直往人身上脸上拍。外边的人被风沙迷了眼睛,狠眨几下,再睁开,看见的是被破开的大门和里边空无一人的房间。 说不清是天机还是碰巧,“楚青宵”握紧手中长鞭。 这李轻河的命也真是够大的。 他当机立断:“追!” 二) 沿着小路逃到河边,李轻河满身狼狈,头发被血黏成一股一股挡在额前,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部分不是被烟熏得漆黑就是挂着血痕,眼白布满了血丝,身上也大大小小遍布伤口。他伤得最严重的是后颈到背部的一截,那儿血肉模糊,是为她挡住倒塌的衣柜时砸伤的。 可他浑然不觉,从小木屋到这里,背着昏厥过去的霁月步履不停跑到了现在。 李轻河边跑边喘,肺部被冷空气刺得发疼,喉咙干得厉害,意识也一点一点被抽离了似的。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是机械性地在跑,没命似的跑。 到了最后,他两腿一软,跪倒在路边,终于跑不动了。 霁月的身上裹着棉被,当她从棉被里滚落出来、半亮不亮的天光打在她的脸上时,李轻河转头看她,那张脸除了被烟灰熏着的痕迹有些明显之外,居然连稍大一些的伤口都没几道。 李轻河倒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灌了铅,一根手指都再动不了。他一阵眩晕,眼前骤然成了漆黑一片,过了许久终于看见几道重影。 现在正值破晓,离这儿不远处就是村镇,有起得早的村民走了出来,只是看他们状况异常,迟疑着不敢上前,几个几个聚在一起,最后去报了官。 李轻河呼吸虚弱,咬牙死撑,不敢轻易昏睡。像是没一会儿又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一群官兵模样的走了过来。 李轻河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当地小兵。 他们的腰牌是皇城的。 说来也巧,霁月公主无故失踪,恰好与冬至祭天的事故和石碑上刻着改朝换代的谣言碰在一起,流言不止、民心不稳,这时候自然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于是,宫中只能说霁月公主身体不适,暗中派出兵马寻找,着重调查每个身份不明的适龄女子。 而这一队才刚刚到这儿就听见有村民报案,当下便赶了过来,将不远处的李轻河忽略得彻彻底底,那队官兵来到这儿之后,立刻围住霁月。 而李轻河强撑着观察那些人面上神色,只见领头那位蹲下身子看了会儿,确认什么之后,飞快退远一步。即便此时的霁月是昏迷着的,他也立马换了恭敬的态度,低着眼睛,对身边人打暗号似的点了点头。 至此,李轻河松了口气,心知自己将会如何不论,至少她是安全了的。 从开始到现在,他并非对霁月的身份毫无察觉。 事实上,当霁月去到小木屋的第二天,他便借着买东西到集市里打听了前一日的意外,市井里喜欢传花边,越事大越不嫌事大,他当时便知道了自己先前接的是一桩怎样不寻常的任务。那些人要刺杀的真是皇家,还是王爷,还是在祭天这样重要的时候。 之后,类似的消息越传越多,有依据的、没依据的,个个都不吉利,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霁月公主病重的这一桩也在这时传了出来。 将所有信息串在一起,李轻河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按理说,像那样需要多人才能完成的“大买卖”,雇主雇人总爱雇同一组织的、不爱雇他们这些散人。可那次任务的雇主偏从各地找了散人,且许以重金。 这是一件极奇怪的事情,只不过杀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不大会去考虑这些异常。 只有李轻河心眼多些,进了安排任务的集合地,他忍了整整两日,没有碰一口那儿的吃食。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后来,李轻河每每想到那日同伴们打斗时通红却麻木的眼睛,也会有些后怕。这不是什么意外,也不像普通任务,那些人根本没想让他们活着离开,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派人追杀他。 从祭天到如今,事情一桩一件接连不断,那些人的目的越来越清晰。 他们怕是要谋反。 李轻河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他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淡薄,只大概知道,后来霁月被那些人带走,村民们围观了他许久,又在一群黑衣人追至此处的时候散开。而发生这些事情用了多久,他一点儿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当自己被丢到水流湍急的河流里,几近麻木的身体感觉到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冬至时节,水道还没结冰,可水里真冷啊。 当了这么多年杀手,死里逃生那么多场,李轻河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佑之人来着。 他的运气是什么时候用完的? 李轻河想不明白,他的脑子和四肢都被冻僵了,不许他想明白。 朦胧之际,他睁开了眼睛,透过薄薄水光望向天际,随后颤颤抬手,握住系在脖子上的那颗珠子。 李轻河没有食言,这颗珠子他没有弄丢。 只是可惜,他也再守不住了。 若是她晓得,他希望她不要怪他。 千万不要怪他。 三) 樽前花月薄,寒镜影绰绰。 殿外有两个守夜的宫女低头交耳说着什么,忽然叹了口气。 “你说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原来用病做借口来掩饰公主失踪的消息,这一回来,倒居然真的病了……” “谁知道呢,不过公主不是离不得那颗珠子吗?听说公主的珠子丢了……虽然说起来玄乎,但公主这呆症,说不定真和那个有关。” 草丛里的小虫跳远了些,叫声渐轻。 殿门紧闭,霁月一个人坐在窗前,身子不自觉前后摇晃,看上去僵硬而麻木。 月上三更,有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闪了出来。 那人黑衣铁面,脚步很轻,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径直来到霁月面前。 呆滞地转了转眼珠,霁月以缓慢到不正常的速度望向来人。 只见来人从她的梳妆柜里翻出一个东西,他的动作熟练,没有找寻的意思,仿佛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随手便能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来人凑近她,低声问:“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那是一块腰牌,拇指大小,上面刻着三个字——楚青宵。 透过它,她仿佛回到了哪个夜晚。那个夜晚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惊险,可她微微笑了,时间的罅隙便如同当时青石板中间极窄的那条缝儿,她的目光穿过缝隙,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但来人很快打断她:“你见过这东西?” 霁月努力理解他的意思,奈何大脑一片空白,半点儿有用的都思索不出。 最终,她茫然摇头。 来人稍稍放心:“这是我的,还给我。” 霁月点头。 将腰牌收好,黑衣人转身便走。 然而,霁月开口,喃喃念叨着:“可这腰牌,那个人,人不是死了吗?” 那人骤然停步。 他半侧回脸:“什么?” 霁月痴痴对他笑:“那个东西,我……我是从泥潭边上捡到的,那个泥潭,里面沉了个人……那个人掉的,东西是那个人掉的……” 面具人虚了虚眼睛。 “既然已经成了个傻子,就该有点傻子的自觉,有些话说了是会死人的。”他的声音阴冷,“霁月公主,你想死,还是想活着?” 像是被他吓着了,霁月缩了缩脖子,眼神惊慌,四处乱瞟。不久,她竟直接蹿上了床,将被子兜头盖脸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连鞋子都没脱。 面具人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面具人转身,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宫殿之外。 腰牌的主人已经死了? 呵,那又如何?那不过是一个“楚青宵”而已。黑衣面具,马尾高束,手持长鞭。面具人看了一眼手里的腰牌,只要有它在,谁都可以是楚青宵。 而最开始那个真正的楚青宵,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了。可笑这些人毫不知情,还以为待在朝廷里的,真是那个上将军。 四) 流光逝水,春去秋来,四年转眼便过了。 梁国七十七年,边境关口。 夜凉如霜,寒气沉沉,沙土地上结了一层薄冰。火光从布帘子中间的细缝里透出来,光色被地上的冰层反了反,闪动几下,又被来的人踩碎。 李轻河掀开门帘,里边的汉子们朝他望来,举起酒杯:“哟,总督统到得晚了,罚酒罚酒!” 他浑不在意,几步过来,接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好!” “爽快!” “来来来,再喝一杯!” 众人再度哄闹起来。 这是个军营。 “喝,再喝一杯!” 帐篷里边,汉子们围着一个火炉推杯换盏,他们满脸的沧桑,胡子拉碴,半点儿不讲究。而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干净精瘦的年轻人。 举着酒碗,李轻河挨着火炉坐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单薄衣着下是一副铮铮铁骨,原本清秀的脸上留了一道极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附近,脖子上还有烧伤的疤至今未退。 “行啊!喝!”他举碗和汉子们碰上,碗里的酒水半洒出来,“喝之前可说好了,今儿个谁先趴下,谁就是孙子!” 李轻河的声音略显嘶哑,如在地上拖行的枯木一样。 军中兄弟大概都听说过,他的嗓子毁在了一场火灾里。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当年兄弟们把这个因家中失火而到河边取水,却不慎坠入河中差点儿溺亡的人给捞回来,他整个人都要毁在那场火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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