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帐篷外边,他借着明亮月光看着这段路,现在已经接近梁国边境了。这路,是越接近大历便越荒凉。 大抵过了许久,等到随行之军都已歇下,李轻河终于站起身来,向着霁月所在的帐篷走去。里边的人像是睡着了,没有半点儿的声息,账内昏暗不明,而帐篷前边的随侍宫女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昏过去的。 李轻河深深呼出口气,抬步入内。 那一步代表着一个决定,也许他真的自私小气、不顾大局,也许她真的再不会原谅他,李轻河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谁能一辈子不做一件错事呢? “你来了?” 李轻河脚步一顿。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还醒着?” 他缄默不语。 “我好歹爱你,若是连自己所爱之人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那也太说不过去。”霁月叹了一声,“你很失望吗?” 李轻河不答话,霁月便自顾自说着。 “我想过把那碗粥喝下去,其实没什么难的,本来我也不愿和亲。现下,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甚至应当感激你。对于那碗药,我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喝完,昏厥,再醒来,我不用做决定也不必背上骂名便能得到我想要的结局,多好。” 她打开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那灯芯有些长了,火烧得不好,霁月没找到灯剪,便用略长的指甲拨了拨。 拨完,她回身,火光印在她的眼睛里。 霁月轻轻笑了笑:“可是不行啊,李轻河。我不能走,你也不能。” 她说:“你现在可是将军。” 霁月知道他的考量,一桩一件都是为了她,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跟他一起离开。然而,说不想就不想,哪有这么容易。 李轻河的嗓子有些干,原本便嘶哑的声音,此时更低了一些:“兰儿同你身量相似,而那大历国君并未见过你……” 霁月打断了他:“可你心里清楚,这样的替换并非天衣无缝,而若有朝一日,大历国君得知,梁国又将如何?” 李轻河的眉头皱得发疼,他看着霁月沉静的面容,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外边混乱的呼喊打断。 转身,他便见到外边火光重重,人影闪动。 这是怎么回事? 李轻河心下一紧,什么也来不及再说,只沉了声音撂下一句“待在这儿,不要出去”,他反身便往账外跑。而刚刚跑出帐篷,李轻河便见得眼前剑光一闪,他堪堪避开便看见帐外围着无数身着大历服饰之人,而他们的军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寻常人,第一反应应当是上当了。 单看如今情形来做分析,那么,和亲便像是大历的一个计谋,他们是打算在这路上动手,然后再借口发动战争。 可是站在被火光照亮的帐篷中心,李轻河心下沉沉,眸中流露几分危险。 可若真是大历人,他们怎么可能笨到穿着具有本国特色的服饰来袭?况且他长期在外战争,尤其是和大历交手最多,即便对方扮得再像,他能感觉出来,他们不是大历人。 陷入包围圈内,刀光剑影闪现,似乎已经和死亡接近,李轻河却忽然笑了出来。 “我从军四年,没有在沙场之上死于敌人刀下,却是在今日被自己人围困在了这里。”他摇头勾唇,“你们说,若我是死在这种情况之下,会不会显得很可笑?” 霁月在帐中悄悄掀开一小条缝,火光里,他朝她望来。 时间在这一刻重叠。 可霁月毫无所觉,只是呆呆愣在原地——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他们是梁国人?他们要干什么? 那些人眼见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面面相觑一阵,随即不发一言提刀冲来,直对着李轻河,招招杀招,毫不留情。而李轻河则是一边小心霁月所在的方向、不让他们靠近,一边抄起长枪与之周旋。 可惜来人太多,他有些撑不住。 李轻河将涌到喉头的血强咽下去,后退几步放出信号弹。这时,有人朝霁月所在的帐篷冲撞而去,李轻河情急之下掷出手中长枪,枪头从那人后心直直穿过胸口,将他钉在地上,血液滚烫,洒在帐篷帘子上,也洒在她的脸上。 时间过去许久,援军迟迟不至。 李轻河在交战之中渐渐有些不敌,又被刺中一剑之后,他连连后退几步,用剑抵住地上才勉强站稳,明明自己都是在强撑,却仍顾着那个帐篷。剩下的人见到他这般模样,终于松了口气。 那个公主不过一介女流而已,李轻河死了,她还活得下去吗? 却是这时,马踏飞尘,嘚得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在这暗黑的夜色之下踏出了一道犹如战鼓般的节奏。飞骑手持长剑到达李轻河身边之时,那些身着大历服饰的人面上都还带着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而他们尚未回神,便听到李轻河双唇微启,吐出冷酷的一个“杀”字。 随后,战局瞬时变。 李轻河勾嘴角,这些年来,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飞骑从未让他失望过。 看着眼前的血肉横飞,李轻河缓步向帐篷走去。霁月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沾了血,看上去有些不衬。 他想,她还是干净些的好。 “你看看,脸上都弄脏了。”说出这句话,李轻河伸手,想为她擦一擦。 可霁月只是握住那只手,望着他的伤口,想碰又不敢碰。 那么多,那么深,单是看着都疼。 “我没什么。”李轻河看出了她的心疼,于是心口不一安慰她,“真的不疼……” 还未说完,李轻河便看见霁月忽然睁大双眼,狠扯了他一把——“小心!”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黑衣铁面,马尾高束,只是手中长鞭换成了一把长剑,又是“楚青宵”。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而原本冲着他来的那一剑便也落在了她心口。李轻河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动作比他的理智来得更快,他用脚尖挑起地上残刃反手一掷便没入面具人的脖颈! 没时间多去看那人如何,李轻河急急转身—— “霁月!” 三) 血流漫地,残骸遍野,空气里边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可李轻河半跪在地上,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飞骑手持利刃整齐肃穆地立于一边,李轻河小心地抱起倒在地上的女子。 “你这是什么眼神?看起来好像不爱我了,让我很难过。” 她每说一个字,唇边都有血漫出来,因此,即便是用着玩笑的语气也说出几分玩笑的味道。霁月捂着嘴咳了几下,掌心一片血迹,可她把手藏在了袖子里,不想让他看见。 努力平复着呼吸,霁月有心转移话题。 她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今晚,和亲……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她大概知道了。 霁月从来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今晚的一切都是梁国内乱党的安排。 先是“楚青宵”假死沙场,再是设计皇上同意割让城池,让大历以为梁国衰微放松了警惕,接着派出使者抓住大历国君贪好美色的弱点精心布置了和亲之约,同时,趁此时机,让霁月公主亡于大历边境,嫁祸大历包藏祸心。 如此一来,示弱了这么久的梁国,便可联合周围的一些小国以正义之师自称,名正言顺地讨伐大历。毕竟如今大历一国独大,又是那般不安分,对于任何小国皆是隐患,所以,那些国家当然愿意与梁国合作。 庄稼地里除野草,就该从最大最肥的那一根开始。 “可是,父皇……好糊涂啊……” “别说了。”李轻河抱她上马,“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去找大夫。” 霁月没有反驳,只是往后靠上他的胸膛。 李轻河的怀抱很暖,很安稳,如果可以,她其实想这么靠一辈子。 可大概没办法了。 “李轻河,你会好好活下去吗?” 身后的人不回答她,霁月等了等,胸口一阵生疼。 “李轻河,你停一停。”霁月的声音很轻,微风就能吹散,“这马跑得太快,我很不舒服。” “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 “不好,我不想忍了……”霁月咽下一口血水,“李轻河,我很疼,你停一停。” 将火光抛在远处,暗夜星河下边,霁月感觉到有水珠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抬手抹了抹,那温度消散在指间,被夜风吹得冰凉。 “我现在,还穿着嫁衣呢。”霁月的气息越发微弱,“虽然有些不合适,但你就当、就当我是为你穿的……李轻河,就现在,你娶我好不好?” 李轻河预感到了什么,可他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他连提都不愿意提。 “我们先去找大夫,等大夫治好了你,我们再……” “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嫁给你。”霁月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下马,“就现在,我们拜天地……” 李轻河连忙扶住她,他本想稳住她,却不料触手一片黏腻。 她什么时候流了这么多血? 霁月趁机借力下马,她几乎是摔下去的,还好李轻河反应过来,搀住了她。 “喏。”霁月惨白着一张脸,解开下裙上的围裳,给李轻河系好,“你的喜服,有些潦草了……但我不嫌弃。”她说完,大喘了一会儿,努力对他笑,“我们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 恰时,远处的飞骑放出信号弹,烟花一样在天上燃成特定的形状,那光点很亮,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霁月一愣,微笑抬手:“你看。” 她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她选择性地装不知道。 “烟花。” 她的笑里沾染了血色,有些艳,可她的神情很薄,相互衬着,便显出了些凄然来。 “我没成过亲,但我知道……这时候都是很热闹的。你看,我们的热闹来了,是不是?” 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胸口,李轻河哽了一声:“是。”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大概怕他拒绝,霁月抓住了他,“你来喊。”她抓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快点儿。” 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催他快些,再快一些。 她的时间不多了。 李轻河扶着她跪下,他的眼睛微微湿润,鼻子也发酸,却还是依她所愿,喊出那声“一拜天地”。 霁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欢喜。 “二拜高堂。” 荒沙大漠,高堂无存,便以天地为父母,二人并肩低首。 在跪拜的同时,霁月假装擦汗,往手里吐了口血。 她的血流了一路,强撑许久,现在终于再撑不下去。 “等、等一等……” 霁月的视线逐渐模糊,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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