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堂,在院中立身站着的道安见着她来,下意识眯起眼仰起面,待见着阳光刺眼,遂垂下脑袋,朝苏婳婳作揖。 “见过殿下。” 近来道安总觉得自家主子自从那日辟谷失败险些醒不过来之后性子些微有些变化,但若要细细说是哪里有变化,一时倒也说不出来,只是来正堂的辰点愈发早了,待晚间回寝屋时、内里烛火亮得更久些,再么,就是与他说话时竟不似从前那般疏离冷漠,甚至有时他入内送吃食冷不防还瞧见他露过一闪而过的笑意,哪怕只有一回。 “今日怎的晚了些?”不是责备,是欣然寻着话头。 因着江逾白先头之事,道安如今对苏婳婳更是恭敬有加,言辞之间带着三分讨好似的。 苏婳婳朝道安挑了眉,神情透着显摆,抬手指了指手中的食盒,施施然便掠过道安行至檐下,叩门,“少师。” 言讫,推开屋门的一条缝,先探了一个脑袋进去,左右一瞧,竟不曾见江逾白的人,面上一愣,迈过门槛整个身子踏入屋内。 朝内走了几步,一侧头,便瞧见江逾白正卷了书册靠坐在侧室里的罗汉榻上,这间屋子正中便是一条长案,左边是林立的书柜,柜上放些好些纸页脆黄的书册,右边便是品月之色的幕帘,幕帘后头便是一张七屏风镶了云石的罗汉榻,如今幕帘被掀起挂在一旁,苏婳婳一侧身便瞧见了他。 步子蓦得一顿,随之便见江逾白连头都不曾抬,启唇朝她道。 “你这学生子当得好,日晒三杆方起呢。”说罢,指尖轻挑,又翻过一页书册。 闻言,苏婳婳面上讪讪然,却不过一瞬,便展颜,敛了拘束,行至罗汉榻旁,将手中的食盒摆在榻上的小案几上头,面上难掩得意之色。 “少师猜一猜,内里是什么?” 因着苏婳婳今日又晚至,江逾白莫名得百无聊赖,先是在这间屋内的长案前坐了片刻,而后起身行至书柜前,来回绕了几圈,将书柜上摆着的那些没意思的书册大约莫都翻了一遍,最后随意抄了一本,鬼使神差行至罗汉榻上靠坐着,卷了书册便瞧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书册原是一页都不曾翻过的,窗外的枝头上挂着几只蝉,不知所以得胡乱鸣叫着,直将江逾白心下扰得有些微烦闷,直至外头响起了道安与她的声音,耳边的蝉鸣倏地停了一般,那书册上字仿佛从这一刻方显现出来,跃然于他眼前。 现下听着苏婳婳的声音,听着她的声音就在他跟前,江逾白这才抬眸朝苏婳婳睥去,这一瞧便瞧见她面颊上映着红霞,鼻尖上还沁着的几颗细密的汗珠,许是因着外头热,面上花俏非常。 那心头萦绕着的那点子不可言说的东西,便随之消失殆尽,江逾白垂眸。 “是什么。” 苏婳婳面上笑意更深,抬手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将内里两碟子瓜子皆拿了出来,那颗颗饱满圆润的瓜子便这般挺了圆滚滚的肚子躺在江逾白面前。 “才摘下来,现晒现炒的,想来很是好吃,少师可要用一些?” 江逾白低头只瞧了一眼,便知晓这瓜子剥开外衫后内里的果肉有多饱满水润、嫩白可爱。 蓦得,江逾白眸色一顿,倒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沉了眉头,从瓜子上别过眼眸抬头瞥了一眼苏婳婳。 倒将苏婳婳瞧得有些不明所以,只睁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屏息凝神,须臾间,便见江逾白将视线撤回,重新落在了书册上。 苏婳婳便是再愚钝,也知晓面前之人是生气了的,可这气从何处生起,她委实看不透,下意识低头瞧了瞧她一颗颗挑出来的瓜子,电火间好似忽然便醒了神,这样的高洁之士,如何能自己剥瓜子呢,烟火气也忒足了些,想罢,苏婳婳心下了然,便干脆踢了鞋爬上罗汉榻,将一碟子瓜子拉至跟前,葱根似的指甲便慢慢剥起了瓜子。 这原是晒过又刚炒过的瓜子仁,有些硬,渐渐的,苏婳婳这几日才娇养出来的指甲有些泛疼,瞧着才刚剥好的不过半数的瓜子仁,心下有些气馁。 屋内日头的余热慢慢甫进屋内,将伏身在案几上的苏婳婳拨弄得发了一层薄汗,眼下日头一晒,便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萦绕在谁人鼻尖。 苏婳婳指尖隐隐泛着疼,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案几另一头那人,只见那人正侧身靠在榻上,都不曾往她这处看,便大着胆子抬手捻了一颗瓜子,置微张的檀口,而后莹白的贝齿上下一盒,只听得“咯”得一声,瓜子便露出了雪白饱满的瓜子仁。 苏婳婳手指头生疼,如今不过是躲一躲懒罢了,就是为着显她的孝敬,都不曾唤拂絮来。 只是她不知晓,虽说她的动作皆用另一只手掩盖得严严实实,面上瞧来确实镇定自若不已,却都被江逾白的余光瞧了个十足十。 许久,一碟子瓜子仁终于尽数剥好了,苏婳婳舔了舔干涸的唇口,将那碟子瓜子仁推至江逾白面前。 “少师,您尝一尝。” 江逾白将视线从书册上重新落在了那碟子雪花的瓜子仁手上。 片刻前,他瞧见了她以唇口剥瓜子,他脑中思绪在这一瞬又不受控得翻飞。 他记忆力惊人,瞧书素来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他便是有这样的本事,若非他自己想忘,瞧过的东西便是剔骨也不会忘。 可他忽然便不想要这样的本事了,江逾白叩着书册的指节有些微微发白。 他想起了在衍天宗时,她也与另一个人在屋里亦是这般,剥着瓜子,他甚至还记得那个人说的话。 那人说:全当伺候了你一回。 他亦记得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面上噙着的笑意,还有她二人的调笑,与那因着怕被发现而隐在唇齿间的絮絮的笑声,水镜中的影像清晰非常。 江逾白倏地阖了眼,眉间渐沉,望着伏在榻上愈发随意的苏婳婳,启唇道。 “昨日的《大易》瞧完了么。”只嗓音透着莫名的暗哑。 言讫,果不其然,苏婳婳面露慌乱,跌跌撞撞在踏上寻着鞋趿了,而后往自己的位子上去了,边跑口中边道,“还不曾,我这便去,少师莫怪。” 幕帘将苏婳婳的桌案遮得严严实实,他瞧不见她,她自然也瞧不见他。 江逾白仿佛是躲在幕帘后头,眼神落在洁白的瓜子仁上头萦回辗转。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恐会吞噬人心、扰乱心智的幻境。 默了许久,江逾白才轻抬起指尖,落在苍劲有力的指尖捻起一枚瓜子仁便如捻起一只笔一般轻巧。 又凌空顿了许久,这才缓缓置于唇口中,这样一个轻巧的举动,仿佛是步履蹒跚地越过万水千山,数过无数的落日孤烟,这才做下的决定。 可唇齿间没有瓜子仁的香气,只有清甜的味道包裹,很淡很淡,但他就是嗅到了。 在将瓜子仁拿起之前,他便闻到了,甚至脑中还不受控得作想了一番各中滋味。 江逾白鬼使神差得,没有将它咬开,而是将它置于唇口中的不为人知的角落,细细品味着。 这枚瓜子仁便这般留在唇齿间。 不知过了多久,江逾白从桌案前抬起头,侧眸望向苏婳婳桌案的方向,虽说被幕帘当着,他瞧不见她,但仍旧斟字酌句地问出了口。 “苏婳婳,是哪个婳?” 问完便有些后悔,他是公主少师,依譁翻一翻典册便能知晓的东西,何以在这处问询。 原他不过是记得衍天宗那个甘愿被她附身的人曾唤过她婳婳,那时他不知晓她的“婳”如何写,如今只是想知道罢了,仅此而已。
第40章 “不若去瞧一瞧?”…… 苏婳婳正埋头苦读《大易》之际,冷不防听见罗汉榻那头传来江逾白的声音,愕了一瞬,遂下意识抬首朝西侧瞧去,便见江逾白不知何时从那头正撩开半落的幕帘走了出来。 清冷绝尘的身影,顺着斑驳的光影,倒似是九天之下踏着光晕而来的神,耀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便是这样一个合该是性子淡漠的人,眼下竟问询她的名字。 苏婳婳顿了一顿,有些受宠若惊道,“徽婳之婳。” 语毕,江逾白只朝她递来了一个莫名复杂的眼神,便朝一旁的长案旁行去了。 如此,苏婳婳便复低下了脑袋,重新瞧着书册。 可如今天热起来了,苏婳婳的位子又在门口,那外头的鸟叫蝉鸣直扰得人心劳意攘,哪里瞧得进书,便是困觉都嫌吵闹。 苏婳婳抿了唇,侧过脑袋朝江逾白望去,只瞧的见他如今长案上头点了凝神静气的香,若有似无得飘过来,不曾闻到什么味道,却觉着是别样的清凉,有些眼馋。 “少师……” 江逾白应声抬了眉眼朝苏婳婳望来,入眼的便是融在光晕里的人,粲然的日光落在她的肩头,隐隐约约像是在发着光一般。 “何事。”声音低沉。 见着江逾白应,许是因着先头被正经问过名字,苏婳婳的面皮陡然厚了起来,“少师,日头太过刺眼了,我如今眼睛都睁不开呢。” 声音低侬婉转,如莺啼簇簇。 待瞧着江逾白挑了眉,还不曾开口呢,苏婳婳便适时赶着开口,“我闻着少师那头燃着的香料很解暑气呢。” 闻言,江逾白唇瓣漾起若有似无的浅浅的笑意,却不曾言语。 苏婳婳见状,只当江逾白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知晓了她不曾说出口的话,亦用唇边的笑意应下她了。 至此,苏婳婳面上笑意更浓,噙着笑便起身抱着桌案往江逾白那头去,原这样的事体自然是换拂絮亦或道安来更合适,可若开门阖门的,只怕扰了江逾白,索性桌案并不算沉,勉力一搬倒也可行。 待将桌案搬至离江逾白的长案不过三丈之地时,苏婳婳下意识悄么儿朝江逾白瞥了一眼,见着他不曾来瞧,眼波流转之际,苏婳婳又将桌案挪近了一丈,遂忙不迭地跑至门边去拿那个蒲团,而后飞奔至桌案处坐下,一动不动,只面上是得逞的笑意,深深嗅着长案上燃着的香料,还有江逾白身上特有的能让人通身舒畅如漫步云端一般的香气。 但苏婳婳不知晓的是,眼下正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册的江逾白面上亦噙着一丝若明若暗的笑意。 屋外的鸟叫蝉鸣好似在一瞬噤了声线,耳边只听得见苏婳婳翻动书页的声音,细碎又静谧。 屋内是被筛过的日光缓缓甫入屋内,西侧罗汉榻上案几上头摆着的一碟子只被吃了一颗的白白净净的瓜子仁,在这静谧之中,透着些烟火之气。 - 自从那日苏婳婳将桌案搬到江逾白长案旁后,二人之间好似破开一层明纸,虽说江逾白仍旧是时常冷着面,说话亦淡漠如斯,但苏婳婳已然敢时不时与江逾白讨价还价一番。 说是讨价还价,拂絮瞧来,称之为撒痴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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