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婳婳。” “江逾白,我不想见你的。” 一声沉吟,两声喟叹。 - 原来寻缚魂灯,也设想过倘或被江逾白抓住该怎么办,若苏婳婳不曾想起从前的事情,不曾有那个梦,那她或许心下只有缚魂灯一桩事,于江逾白不过是虚以委蛇。 可如今,梦境中的事情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甚至一闭眼,苏婳婳便能想到她还是一枚玉别子时,靠在他的书案之上做着一枚本不是她该做的镇纸。 梦境中的她,日日期盼着能见到他,那些雀跃之情,欢愉之意,在初初的抗拒之后,仿佛慢慢融入了魂肉里。 但,从前的记忆里,不仅仅只有欢愉雀跃,还有让她声嘶力竭的痛意在。 - 初初几日,江逾白不曾来见苏婳婳。 倒有人时常来送吃食,他明明知晓她与他一样,不需要用吃食,可江逾白依旧会让人送来,有时是端阳才能吃得的粽子糕点,有时是馕饼,甚至连中秋才有的月饼都会送来,与这些吃食一道的,还有日日一盏江逾白的血。 苏婳婳冷眼瞧着,她知晓江逾白是如何取血,从前在那个小院,她瞧见过他割成筛子一般的手腕,可如今她自然不会去用,待人走后,转头便将那盏血倒在墙角的盆栽里,几日过去,那盆栽里的乔木生得饱满粗壮。 这日,又有人照常端来吃食,竟是一根糖葫芦,大颗的山楂外头包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只瞧一眼,便能让人唇口生津,苏婳婳淡淡睥了一眼,仍旧不曾用。 终于,这日傍晚,外头天色渐暗,苏婳婳正坐在窗边瞧着窗外渐西落的日头,屋外便响起了叩门之声。 苏婳婳不曾应,那人随即推门而入,正是江逾白。 他跨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还不曾阖屋门,就这般立在门边,融入烟霞汨汨的夕阳中,他的肩头好似落了一层金子,将他整个身子包裹在阴影中,踽踽凉凉又绝尘缥缈。 他合该成神,如今却入了魔。 心下蓦得略过一丝惋惜,却也不过一瞬,便随着窗边的风消散。 苏婳婳在江逾白迈步入屋内时冷眼瞧了他一眼,而后便复瞧着窗外,眼瞧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气息氤氲层层叠叠缭绕不止。 江逾白眼眸低垂,反手轻轻阖上屋门,而后慢慢行至屋中的圆桌前,看着盘子中一口都不曾动过的冰糖葫芦,眼眸暗了暗。 眼下天有些热,糖葫芦上头裹着的那层糖衣已然化开,再无初时那般晶莹可爱,粘腻着趿拉着红色的山楂,入眼只剩萧索。 江逾白喉间微动,半晌,才启唇道。 “眼下天热,略一放便化开了,明日我再差人去给你买。” 他的声音暗哑非常,轻得仿佛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 屋内太静了,静得仿佛只余江逾白一个人,这样的静谧他原是不陌生的,从前修道之时日日皆是如此,那时也不觉难熬,可如今却让他坐立难安。 苏婳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他便只能佯装环顾四周,可待瞧见墙角的乔木之时,身子蓦得一顿。 那枝繁叶茂的乔木,江逾白如何瞧不出端倪。 他的左手手腕上头有数十条伤口,有的已然结痂,有的粉嫩不已,还有的隐隐渗着红,是今日刚割下的,这些伤口的疼痛却不及眼下瞧见这颗生机勃勃的乔木来得更甚。 江逾白的异常亦引起了窗边苏婳婳的注意,顺着他的誓言,苏婳婳自然也瞧见了乔木,随即道。 “我不需要这些,不必费心。” 苏婳婳不需要的,究竟是圆桌上盘子里摆着的让人倒胃口的糖葫芦,还是日日被她倒在墙角的江逾白的血,亦或皆是…… “那你要什么?缚魂灯?” 江逾白嘴角下垂,没有任何表情,可肩膀却在微微轻颤,双臂耷拉在身子的两侧,因着用力指节发着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是一字一句,从口中说出这些话,全然不似方才的低声细语。 骤然闻言,苏婳婳心下一怔,江逾白将话这般直白得说出来,委实让她不及应,随即又听见他的声音。 “你入妖界就是来寻缚魂灯的罢?” 苏婳婳不曾想到,江逾白竟知晓她是来寻缚魂灯的,明知她来寻灯,这些天故意不出面,拿些劳什子的吃食来,是要等她先开口么? “你要缚魂灯做什么?救那个人?” 言讫,江逾白面色渐凝,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婳婳的脸,不肯漏过她的一丁点神情。 至此,苏婳婳抬头与江逾白对视,毫无惧意,亦无半点想要隐瞒的意思,歪着脑袋,菱唇轻启。 “对,你给么?” 苏婳婳声音缥缈得仿佛如天边飘过的云彩,可眸中的淡漠与睥睨之色,却似化作了蚀骨之术,啃噬着江逾白的血肉。
第72章 (二更)“求我啊……婳…… 江逾白知晓,苏婳婳要救谁。 这原也不是头一回了,先头在衍天宗时便是如此,她想方设法夺缚魂灯,不惜受上界灵力侵蚀之痛,为着修为有片刻的长进,明知遭受反噬亦要去用丹药,她这般为这个人,却从为如此为过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与她最亲近之人。 蓦得,江逾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险些神魂俱灭的夜晚,那些噬魂之痛又席卷而来,微微弓着背,低垂着的双手不住地摩擦着掌根,胸口好似被人砸了一圈,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下一刻便似坠入了冰川深渊之中,寒凉的水没过了他的身子,将他的心窍狠狠窒住,让他喘息无能,周身的冷意直钻入骨,四肢百骸渐渐沉重僵硬,牙关紧叩。 他望着她淡漠的眼眸,那夜的“我不悦你”、“我连戏都不想与你作”,字字句句,眼下仿佛生了根,扎在他的心窍之上,直将他扎得千疮百孔亦不肯歇。 噬心之痛卷土重来,却比那夜的更甚。 苏婳婳望着向来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江逾白眼下微微弓着身子,一手扶着桌案,好似只要一松手身子便会轰然倒下,苏婳婳心下一默,藏在袖襟里的手微微作拢着掌心的罗锦,直将那篇罗锦攥得纹路杂乱才渐松开,苏婳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别过了眼眸。 可江逾白却似入了魔怔,那些从前与苏婳婳在一处的日子俨然化作了一道道术法,落在他的身上,灼烧着他的皮肤,让他疼得不住得颤抖。 “你有没有一点点,悦我。” 鬼使神差得,江逾白又问出了一句在他看来蠢钝无比的话,明知道,答案是什么,可他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他太疼了,疼得直不起腰来,迫切得想要面前之人的应声,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欢喜,亦能将他从深渊拽出来。 可面前这个人,她有着世上最好看最明艳的双眸,有着世上最勾魂夺魄的面庞,可这些,却没有一点点是属于他的,他听见她轻声低喃着,透着不耐。 “没有,江逾白,从来没有。” 她可以为着救那个人,命去了半条,亦能在衍天宗里与方鹤川说笑,却唯独对他嗤之以鼻。 除了在幻境中,他是她的少师,她对他晓意讨好。 可那些日子都是假的,不过是因着在幻境之中,她不记得他,亦为着她夜不能寐,故而才肯费一番心思与他周旋。 他成了天底下最可笑之人,忽得便想再入一回缚魂灯,再入一次幻境。 不,他想就此待在幻境之中,沉溺于那些虚幻,也好比眼下日日遭剔骨凌迟之痛得好。 或者,他甚至卑劣地想,拿出缚魂灯,以此迫她待在他的身边。 然,缚魂灯已经不在了。 他的血,她全然不在意,他再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手教她多瞧一眼的东西了。 江逾白唇边勾起一缕笑意,初初似克制的痛吟,渐渐发出嗤笑的声音,只不知是在笑旁人,还是笑他自己,至最后,江逾白笑声愈发肆意,直至眼角逼出了泪,才从喉间溢出暗哑的声音。 “可是,世上已无缚魂灯了……” 在他以术法引雷强行破境那日,缚魂灯便碎了…… 苏婳婳沉沉若水的面上终于因着江逾白的话而破碎,鼻尖泛起涩意,哑着嗓子怒斥,“你胡说。” 江逾白缓缓直起身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摇摇晃晃勉力支撑住身形,眸间皆是克制的疯狂。 “婳婳,你想救他,我还有法子。” 江逾白一步一步朝苏婳婳走去,他身量高,眼下着了黑色长袍,周身黑雾缭绕,仿佛是从地狱中醒来的鬼魅,说出口的话亦是勾魂摄魄一般。 苏婳婳心渐渐下沉,眼下的江逾白太过陌生,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入魔时的模样,可她忘了,江逾白本就入了魔,再不是从前那个宽袍大袖一袭月白长袍的逾白仙君了。 “你有什么法子。”苏婳婳唇口微启,喃喃道。 “求我啊……婳婳……你求一求我……我便说了……” 江逾白终于行至苏婳婳的跟前,二人离得这样近,都能听见彼此缠绕不止的唿吸声。 苏婳婳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不住得抖动着,“我不……” 可话还不曾说完,江逾白便微微底下头,寻着了苏婳婳的唇瓣。 蓦得,这段时日所有的苦熬都在这处有了着落,江逾白的唇口微微轻颤着,透着小心翼翼,这魂牵梦萦的感觉是世上最好的良药,能将所有的痛楚皆归于旁处。 可苏婳婳哪里肯应,在一瞬的愕然之后便是怒然不已的挣扎,可苏婳婳不过一个抬手便被江逾白制住了。 入魔后的江逾白道法仿佛更甚,却不似从前那般凛然,周身唯有黑气氤氲,因着苏婳婳的挣扎,江逾白眼底微微翻着红,连唇瓣上动情晓意之事眼下都好似带了三分怒意。 在唇口厮磨着,亦将苏婳婳所有的呜咽之声皆吞之入腹,可渐渐的,江逾白仿佛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凉薄的唇瓣缓缓移动中,循着苏婳婳的唇角,继而至圆翘的下巴,落在了纤细的脖颈之上,渐渐的,苏婳婳神思翩跹,好似回到了那些痴缠的夜晚,他那样有本事,能轻易撩开那些欢愉的轻纱。 就在堪堪要沉沦之际,苏婳婳闷声道,“江逾白,要我求你,除非我死了……” 江逾白缠绵的吻在这一刻顿住了,苏婳婳的话再一次将他千疮百孔的心搅得稀碎,他眉头紧蹙,痛苦非常,唇口停在她的耳畔处,溢出沙哑的声音。 “我真是厌你……” 江逾白缓缓抬起头,眸中一片死寂,他违心得说出伤人的话,像是一个卑微的输家,在最后一刻往妄图用这些话来激起面前之人眸中哪怕一点点的星光来。 但是没有。 苏婳婳别过了头,都不曾瞧他。 江逾白忽得便觉得自己是个戚戚然又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矮着身子,艰难地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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