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楚宁面上依旧神色依旧,语气却软了下来。 “真真的,阿筠从不哄人。” 楚宁看她一副欲掏出心肝自证的样子,正欲笑,只听得从隔壁传来一阵叱骂之声。 姜筠眼皮猛地一跳,显然也听到了,她细细辨认,发现是从左侧传来的,那岂不正是......她家殿下的“绛雪”吗? “......小人自然不敢慢待了公子您,只是您看,这凡事都有个规矩章程,您在此地消遣快活了,便该拿出银子来付账,这天下可没有吃完不认账的道理,小人见您也是一表人才,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呢?” 容濯面上阴沉得不像样,他不过坐下没多时,发觉自己的钱袋不在身上,又因走得急并未带上什么贵重之物,举止间带了些懊恼,这掌柜就带人闯进来迫使他结账,还暗讽他假冒贵族吃霸王餐...... 他堂堂淳国三王爷,当今王上的亲弟弟,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如此对待,偏生他还不好反驳,岂有此理,真是气煞人也!这琉月不会与他八字不合吧,怎么一日还未到,便已遇上两摊这种事了...... “本王也是今日才知,这琉月国民,还真是民风质朴,为人良善!本王活到今日,也未见过这般好的掌柜与酒肆呢!” 楚宁听得嘴角一扯,这人怕是旁人都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吗?又眼中一动,依这人方才的口气,貌似是位初来乍到的异国王爷。既如此,那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她看了眼身侧的姜筠,对方立马会意,开了门往邻间走去。 中年掌柜态度虽仍强硬,可心中却隐隐有了几分不安,这男子虽没拿出银子,可身上那股贵气却是不假。他多年与王公贵胄打交道,并非那等毫无见识之人,眼下这人说的话竟让他生了些许畏色,也有些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听了小厮传的话便急匆匆赶过来...... 正是焦灼无措之时,身后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小厮看了屋内一眼,仍是开了门将人放了进来。 容濯原以为是自己那位小古板堂哥寻来了,眼中不由存了些期冀,谁知抬眼仔细一看,竟是个矮个儿的小子,面上顿时一沉。 姜筠给屋中之人作了礼,才开口道:“掌柜,我家公子说了,这‘绛雪’中的客人的酒钱,她请了,还请您不要为难这位客人。” 掌柜早便想寻个借口离了屋中的这尊佛,这点酒钱不要也罢,只怕当真得罪了这位,如今却有人找上门来直接帮他付了帐,倒还真是求之不得,当即脸色变得和善起来:“是是是,既然有人要为这位公子付钱,小人自是不会再扰了公子吃酒。” 姜筠看着这掌柜翻脸的速度,心中不由一哧,冷言道:“还有,我家公子令我转告您,公子远来是客,您该好好敬着、待为上宾,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这悦仙楼也该易主了。” 掌柜听到这话,后背早已湿成一片,连腿都开始发颤,只恭着身子道:“是小人浅薄了,多谢公子指点,小人、这便下去好好安排,定会好好招待这位公子!”说着也不顾屋中人如何看他,忙撑着颤巍巍的身子离了这处。 方才容濯见进来的并非他心中的那人,心里难免有几分失望,可又见这人竟说出了方才那些话,还替他教训了一下那掌柜,心中不禁存了几分好感。又见这人生的虽身材矮小,可相貌干净,口齿伶俐,便问:“敢问,你家公子是何人?为何插手这不相干之事?” 姜筠笑了笑,“我家公子不过是位寻常之人,这么做大约也是......闲得慌。公子请慢用,小人先回去了。” 容濯表情一僵,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出来。
第15章 疏杏窥光(三) “当然,若这世上真有…… 于是门再次被推开时,容澈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也谈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似乎与方才离开时变了不少。不过这人感情一贯丰富多变,容澈并未睬他,只将那钱袋拿出向他抛了过去。 对面之人头都未抬,便见那钱袋已牢牢落在他手中。 “你来得倒还真及时。” 容澈不置可否,径自在桌边坐下。看他这副心存怨气的样子,便知方才必定与人生了些龃龉。 容濯不必看便知他手中的是什么,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有了方才的事端。不过,能看到这人出现在这里,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从前他在淳国的勾栏瓦舍中醉生梦死之时,可是连这人的衣角都没能看到一眼。 “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 面前这人却拿起茶杯,轻酌了一口,端的是一派矜贵清雅,翩翩公子如玉。 那样子仿佛在说,他怎会不知。 容濯似是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也是,世人都说淳国三王爷不外乎酒囊饭袋、废物一个,除了花天酒地、走狗斗鸡,一无是处,空长了副好皮囊与花架子,连衡王殿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又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去处?” “你喝醉了。”容澈淡淡说道。 “也是,是醉了,否则就不会明知故问了。”容濯心中生出一股燥意,拿起酒壶就往口中一顿乱灌,眼角亦透出淡淡猩红,“难得出来陪我,来,陪我一醉方休。” 容澈心知他方才所言并非有意,又思及少年多日来舟车劳顿、素食简行、收束天性,便不愿再扫了他的兴致,遂也随他而去,饮下了这酒。 几杯清酒下肚,胸中渐涌起一股热意,连平日向来清冷的眸亦添了几分暖色,容澈唇间勾起淡淡笑意,都说酒醉人,可亦是人自醉,不全在酒;即便无酒,自醉之人又何曾有减......不过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好东西。 意识逐渐迟缓之时,楼下传来了锣鼓轰鸣声,伴着看客的呼喝及掌声,浓妆艳抹的几位伶人亦登台开了嗓。咿呀婉转的短短几句,便令似醉似醒的公子佳人们勾起了意趣,在那唱词中流连往复,忘却凡尘俗世。 ******* 楚宁知那事已办好,便不再管邻间那人,让姜筠坐下陪她吃酒听戏。 这约莫是一出新写好的戏本,她从前还未听过。那旦角儿的唱功倒是其次,只是她扮的这个角色乃是位千娇万宠的公主,还生得一副怜爱可人的模样。 楚宁眉头微皱,仍继续听了下去—— 公主年少懵懂,不知愁滋味,却于机缘巧合之下,识得了一位王爷并对他一见倾心。心思单纯的公主初尝情滋味,只会笨拙地日日向那人示好,并借机亲近那人。公主情意渐深,可王爷始终不咸不淡、不露声色。 直到一日,那王爷竟主动邀公主相会,公主自然是欣喜如狂,以为深情不负,能够得偿所愿。可没想到,那日她赶赴相会,等了一整个日夜,那人始终都未出现。 待到她怅然返回,才发觉城内已发生了政变,她从小长大的宫殿,早已弥漫在一片烟尘火光中,而那位她心悦的男子,却在此时被将官们拥着从宫城中缓缓走出,他们唤他“王”...... 唱词到此处,戛然而止,座下人无不唏声惋叹,一时之间,都无人开口说话。 台上之人见戏已演完,正恭了身子欲下场去,还未抬脚,谁知从二楼忽传出一道清悦人声。 “先生,您这戏唱的不对。” 众人正意犹未尽,不想冷不丁冒出这话来,一时间席上又出纷纷杂杂传出些言语。而台上那位“公主”似乎也未料到此景,惊诧过后,温言笑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这戏文中讲的,多少有悖常理。譬如这位公主,既是自小娇宠长大,必然不曾受过半点苦,又如何会对一位半路杀出、来历不明的男子能够做到此种地步?” “说白了,但凡这位公主不是个傻子,就能看出那王爷对她根本无意,也就根本不会次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失落而归却仍旧恬不知耻地凑到人家跟前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此言一出,席间竟有人接连笑出了声,兴许是觉得这话有趣,又或是觉得这说话之人太过天真。 那台上人闻得声音传自二楼一处雅间,似乎还是个姑娘,眼中笑意渐深:“可还有吗?” 楚宁稍一抬眼,便能看见台上的那抹艳色,微微勾了唇,这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要沉着些,索性继续说道:“依我之见,这位王爷亦是位奇人,主动送上门的美人不要,却成日算计着灭了人家的国,他若肯认真看上美人几眼,怎知人家不愿以这江山为聘、将这权势、荣华、地位,任何他所求的,一并都予了他?” 最后还补了句:“当然,若这世上真有这木头一般的人物,那我亦无话可说。” 容濯并未喝多少,自然也远未到那般不省人事的程度。他流连瓦舍,似楼下唱的戏文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并不觉有何新奇之处。倒是这人说的几句话,还有几分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笑出声来,往身侧那人看去,喏,可真是不巧,他这儿正有这么一位。不知这说话之人若是知晓了,还未说出方才那番话来吗? 容澈察觉到这人的目光,并未在意,外面那番动静他亦听见了,不过是无谓之争,本就是一出供人赏玩的话本,真真假假,在他眼中并无二致。 不过外间的争执仍在继续。 “足下见解之独到,的确非常人所能及。不过,小人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足下是否尚未涉足这男女情爱之事?” 见一旁这人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了,楚宁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面上强装镇定,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今日可算是知道得透透的了。 “何以见得?若我说是看透了这世间情爱呢?” 台上之人轻笑,“也未可知。只不过自古这风月之事,最是不可理喻,即便是这世上至清至明、智计无双之人,亦难逃这情之一字,个中滋味,也大约只有当局者才能知晓......” 听完这话,楚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再去寻那人身影时,台上早已空无一人。觥筹交错间,堂上又被众人的嬉戏笑闹声再度充满,刚才一席言论仿佛只是场不咸不淡的插曲,听过便散了。 楚宁闷闷地灌了几杯酒,喉中似烧着了一般,可心中又是说不出的痛快,还欲再继续时,酒壶腰身处却多了只手,阻断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殿下,不能再喝了,明日为着您的生辰,王上还要在崇明殿宴请王公贵族,据说还有异国来使。您再这么喝下去,只怕到时又该出事儿了......” 楚宁本就心内烦闷,听了这话,越发不是滋味,“本公主生辰,关他们什么事,爱来不来。”说着便要去抢那酒,谁知姜筠似是早预料到了,死死地将酒壶扣住了。 “那殿下就可怜可怜阿筠吧,若是王上怪罪起来,奴婢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楚宁几次都没能抢下来,又听了这话,心中那股热意渐冷了下来,只是意识还不大清醒,遂作罢,走到里间开了窗,顺道散散身上几不可查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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