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宁百思不得其解,回过神时,人已没了踪影,思忖稍许,仍提起腿跟了进去。 四方明净的居室,隐可闻见花香,其间以一屏风隔断,光影横斜,人影绰约,时有轩朗书声,静谧无比。 不过正是如此,楚宁的困意更甚了,她右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似小鸡啄米,对耳朵里传来的那些个之乎者恍若不觉,只想着如何熬过这一日,早日回寝殿与周公他老人家相会。 张老端坐上首,讲至大半之时,见下方屏风两侧风光各异,又感书中内容,摇首一笑,因问之:“既谈及此处,又是与二位贵人,那老夫便自作主张,凭听二位对于此事之看法主张了。” “设一人为君、为佛、为心之所系,一众乃民、乃徒、乃所恶之至,一人与天下,救一人而舍天下,抑或为天下而舍一人?” 楚宁睡眼迷离时,被身后的姜筠一把晃醒,正茫然不知所以,见屏风上透着少年起身站立时修长的身影,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只听得屏风那边传来:“自是后者。一人者寡,为君,安天下者也;为佛,渡天下者也;纵为心之所系,然亦存天地间,为天下人。天下之不存,何以独幸?” 张老听了,神色中丝毫不掩赞誉之色,接着转过来问楚宁:“公主殿下以为呢?” 楚宁已从姜筠处知晓了提问,方知又是这种司空见惯的一人与天下之说,眼眸一转,随口答道:“那先生可知,我是那一人,还是余下众人,抑或是第三人?” 张老:“殿下何意?” 楚宁起身,稍稍理了衣裙,从容答道:“若舍了我一人便可救了天下,那自不必说,我早便见阎王他老人家去了;若我是这天下人,自然不愿见着我们的神佛君父如此舍身,说不定不等作出选择,我早也见阎王去了;若我为这第三人,那......便能救一个是一个罢,尽力而为,不愧于心就成,至于其他的,我想管也管不着呀。” 张老似乎对这番答复颇有些意外,然随即很快又笑道:“公主殿下所见倒是颇为......别出心裁。” 屏风一边的少年自是听到了这番言论,然不置可否,仍端坐案前,神色淡漠。 张老笑道:“老夫以为,二位殿下所言都不错。老夫才疏学浅,以为不论舍弃何者或是保全何者,都有舍弃与保全的理由与道理,窃以为若是能找到两全之法,那便最好不过了。只是这世上若当真存在那两全之法,恐怕这世上便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了吧。正因如此,当令天下之人,上至天子君王,下至百姓平民,皆能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如此,则无以不至也。” “我说的可有理,公主殿下?” 楚宁心中冷笑道,这老头,不就是见她首日听学便当众瞌睡、才硬生出了道题想让她当众难堪么?这点小伎俩就想难倒她,那也真是太小看她这位琉月公主了!不过她面上仍是恭敬地笑着,回了句:“当然。” 张老也似乎并未真的打算令他们这位公主殿下能好好听学,接下来不过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小姑娘在案前是坐是躺、是玩是闹的。不过偶间瞥到屏风另一侧安坐如山、沉寂似海的少年郎君,心中不住划过一丝惊诧之意。怪不得! ******* 楚宁醒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她揉了揉略显酸涩的手肘与脖颈,起身慢慢往外走去。 姜筠正坐在廊下同其他几个小宫婢说笑,见是她出来了,忙迎了上来,“瞧着殿下又是睡到不知今夕何年了。先生走时还叮嘱我让您好生安睡,哪知竟到了这个时辰,膳房的小子们都已来问过几回了呢。” 楚宁看了眼愈渐西斜的日色,皱着一张脸道:“我还不饿,令他们不必准备了。”说罢便要回倾云殿,忽而又记起些什么,问道:“张老先生可还说了些什么,还有,这里的......其他人呢?” 姜筠听后,作出副突然明悟的样子,忙道:“星揽世子方才派人前来问候殿下您了,称这几日有要事处理,就不能陪殿下读书了。不过,世子爷送了您爱吃的点心与玩意儿过来,我已遣人送回倾云殿了。” 楚宁不以为意,只问:“哦,那还有呢?” 姜筠见她此番模样,以为是心中失落,便抚慰道:“殿下,虽说世子爷近几日来不了,可我瞧着,衡王殿下学识渊博,有他陪您读书也是极好的。” 楚宁本就未将那位星揽世子放在心上,两人不过幼时见过几面,她虽也跟在那人身后恬不知耻地喊了几声“哥哥”,可如今年岁大了,也懂得分寸二字如何写,再加之久不来往,也便不同往日那般亲近了。她前些时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姜筠便记下了。 不过,眼下......她想问的并非这个。 楚宁看了眼面前笑的一脸无辜的婢女,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张笑脸道:“无事,我们还是回倾云殿吧。” “可是顾衍大人吩咐了,殿下您下午还得接着听课——”姜筠提醒道。 楚宁白了她一眼,“那本公主也说过了,只听半日学,再多,便不能够了!” 姜筠自知失言,便乖觉地闭了嘴,随公主出了书苑。 接下来几日,楚宁虽也未有缺席书苑,却都只是堪堪露面而已,并未如何认真听学,数次从桌案上醒来时,人早已走光了。 唯一令其吃惊的,便是屏风一侧的那位衡王。说来也奇怪,两人自从第一日匆匆见过一面后,此后听学时竟都再未见过彼此了。楚宁对其所知,亦只限于屏风上的朦胧侧影,以及回复时沉静淡漠的声音。 这让楚宁不禁产生了一种幻觉,她那日在悦仙楼所遇之人,兴许当真与屏风后面这位并非一人,至少在她看来,这位衡王殿下着实——迂腐不化。若不是这人当真生了一张俊秀非凡的面孔,她在听宫中女婢们谈论起这人时,险些都要怀疑这些个小姑娘们的眼光与审美了。 至于圣旨上所言的另外两位,楚宁则是连面都未见上一面。不过,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日午间,楚宁惯常一人潜入藏书阁偷阅时新的话本,正读到紧要之处,只闻得书架后忽而传来三两女子的低声私语。 “那便是淳国的那位殿下吗?他生的可真好看。” “那可不,听闻他不仅相貌出众,待人也是极好的,昨日御花园一位姐姐办差出了错险些被当众责罚,还是这位殿下路过婉言劝了两句,方免了宫规。” “听闻他在一众王公子弟中最是和善,宫人们都挤破脑袋想要见上一面呢。” “这么说,咱们今儿个还真天爷眷顾,月老显灵了!” “......” 关于宫中那位异国王爷的私语,楚宁近日听的已不胜枚举,她原不欲理会,谁知这几位小宫婢着实讲的入迷,且又是在这藏书阁中,她竟是一字不漏地都听下来了。 随即她又是一阵恍惚,她们口中的这位似乎与平日旁人说的不甚相同,与她白日书苑所见的亦相差甚远,倒同那日姜筠口中花团锦簇的那位王爷颇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处,楚宁放下了手中的话本,爬上了一旁的木梯欲看个究竟。她正专心往上爬、同时透过书架的空隙寻找那人时,倏忽间发觉对面一道熟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仔细一看,竟是那位衡王殿下! 脑袋中飞速闪过方才的那些话,这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合理。 慌乱中,她不知该迈哪只脚,一下子便从木梯上滑落下去。楚宁一声惊叫在藏书阁响起,她正阖了眼、预备摔个四仰八叉时,时间仿佛止住了,预想的疼痛也并未发生。 楚宁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才发觉自己似乎被人接住了,正靠在那人怀中。她不由双眸睁大了,对上了这人前来询问的神情。 这是...... 她在脑海中搜寻着,却依旧对眼前这位丝毫没有印象。 容濯看着面前小姑娘茫然的神色,出言笑道:“殿下若是无大碍,不若先下地走走。实不相瞒,本王的胳膊肘就要撑不住了。” 楚宁这才意识过来,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直挣扎着从男子怀中下来。 “殿下无事吧。”容濯问道。 “无、无事。” “殿下似乎对本王颇为面生,也是,这琉月宫中向来是只识衡王殿下的。”容濯自嘲道,继而一笑,淡淡说道:“在下姓容,单名一个濯字,乃淳国三王爷。殿下若是得空了,不若同本王一同出宫遍赏这琉月风光?” 一语已尽,楚宁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脑海中数日不得而解的疑惑终于在此时尽数破开。 原来,那日的人是他! 而容澈,便只是众人尊崇的衡王殿下而已。 思及此处,楚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人,不由在心中感慨起来,果然,众人的眼光还是极好的。这人虽举止风流,但比起那位冰块脸的小古板,到底还是宜室宜家些。 “早便听闻淳国三王爷人品风流、极有雅趣,今日一见,不然名不虚传。既是王爷盛情相邀,本公主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待从书架后出来时,竟发现容澈便靠在不远处的书架旁,正低头看书。
第19章 岁兮浮度(二) “怎么?这便坐不住了…… 少年单薄瘦削的身影在午后的日光中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玉色,平素的淡漠神色也因此得以消去几分,融在这木色的阁楼里,好似他已不再是那个不可触碰的衡王殿下,而是人间纯稚无瑕的邻家小郎君。 “哟!今儿个这藏书阁可真是热闹得要紧,看来本王今日倒是没来错地方!”容濯笑道,用余光瞥了眼书架角落中偷看的宫婢们。 容澈并未抬眼,只道:“殿下,方才听闻你的侍女正四处寻你,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倾云殿吧。” 楚宁一时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这是在对她说,便匆忙答道:“这样么?那、那便多谢衡王殿下了,我这便回去瞧瞧。”说罢便向二位告别,出了藏书阁。 此番除了那些个小宫婢们,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容濯上下打量了面前之人,最后目光定格在少年的面容之上,笑道:“怎么?这便坐不住了?还特意支开了我们这位公主殿下。不是你说的,任我采撷?” 容澈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三王多虑了,我不过欲提醒你为臣本分,譬如公主伴读。我记得,三王这几日似乎都未出现于书苑之中,反而流连烟花之地,若是令国君知晓此事......” 容濯面上玩味之意虽未减,然心中已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小古板。仍旧摆出一张笑脸,回道:“就不劳烦衡王担忧了,该出现时,本王自会出现。更何况,若本王此时前去,岂不扰了你与公主独处。本王可不是那等没有眼力见的人。” 见容澈不为所动,他继续道:“况且,本王今日得见公主,觉得这小美人多半也不喜读书听学,若由我这个浪荡闲人陪着游山玩水,这美人指不定能大展芳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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