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喜欢!” 这动作有些孩子气,而孩子说的话,多半是不能当真的。君迁子借着整理手中东西的动作,微微低下眼帘,掩住眸中情绪。 他对自己说,这个年纪的喜欢,实在来得简单,一串糖葫芦、一份白糖糕,都可能成为喜欢的理由。拿手比画出来的长度,不管是说多了还是说少了,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这么想着,却没有反驳她说的话。 “嗯,师父知道。”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又道,“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第一次来人界,觉得新鲜?” 谁知,闻言,桑歌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她瞥了他一眼,本想寻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寻见,只能越发失落。 “不是第一次,你带我来过的。” 来过?君迁子想了想:“什么时候?” “小时候。” 君迁子的神色有些怪异:“你现在就很小。” 不想桑歌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现在我已经不小了。”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 过了许久,两人并肩走过长街,行至巷末,桑歌憋不住似的再度开口。 她满脸认真:“师父,我已经不小了,我、我……”她想尽办法为自己的话作佐证,“我能够分辨很多东西。” 君迁子认真看她:“比如?” 她欲言又止,最后赌气似的:“没有比如,就是很多。” 果然,还是个孩子。 君迁子在心底叹了一声,只当她嘴硬,没再多问。 反倒是她不依不饶,闷闷低声:“师父,我都说了我不小了,但你为什么不信呢?” “师父没有不信,只是方才没有发现,现在仔细看看,桑歌果然早就长大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明显的敷衍。 桑歌越发气闷,却找不到言语反驳,纠结半天才问出一句自己都觉得不明所以的话。 “那你为什么看不见我?” 他没多想,只是笑着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般哄她。 “师父一直看着你,这么多人里,就看你看得最多。”他从怀里掏出银钱,“喏,前边那个摊子的小食闻起来很香,去吧。” 那些银钱她没有接。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的?” 他笑着摇头。 怎么是当呢?分明她就是个孩子。 半晌,她再次开口,却是重复了之前的话:“师父,这不是你第一次带我来人界了。” 君迁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个这么执着:“嗯?” “虽然那次只来了一日,可你还带我喝过粥的。那碗粥里有虾仁和碎肉,熬得软烂清香,吃完之后,你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她说,“可你都不记得了。” 咬了咬下唇,她像是委屈:“是你不记得了,是你弄错了,我才是对的,可你总是不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不愿意想我说的这些东西。” 在君迁子的眼里,这情绪来得可以说是很莫名其妙了。 他经历这么多年岁,不可能每一桩曾发生的事情都记得。尤其这十几年里,君迁子事务繁多,尤其是关乎于她,不只是她魂魄躯体,还包括为她隐藏灵息、隐瞒身份…… 这些年,他不知道处理了多少问题。 来没来过这个地方,有那么重要吗? “哦?那大概……是为师忘记了。”他佯装记起,“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 桑歌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君迁子见她这模样,刚想再安慰她几句,却忽然感觉到了几分异常。 他转身,抿了嘴唇。 若是不错,这个波动该是他久寻不见的一味灵草,那灵草唤作归魂,顾名思义,对于神魂一面的缺漏最有益处。而要彻底补缺桑歌的神魂裂缝,归魂必不可少。 只可惜它久存人世,早已有了灵识,知道规避危险,十分难觅。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感应,他自然急切,于是安慰桑歌的这个念头很快被寻灵草所代替。 “你先回住处,为师去去就来。”君迁子把东西交回她手上,脚步一点便消失在原地。 而桑歌就这样站在那儿,憋了一肚子的话似的,张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师父一直是这样的,随时都在她的身边,却也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对她严厉,也对她体贴。他好像什么都让着她,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却从不肯真正去听她看她,想她所想。 桑歌想,他甚至可能从不曾真正理解过她,正因如此,所以,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两个人也往往有很大分歧。 很多次,她想和他把话挑明,把自己的心情说清楚,也告诉他,自己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可他总是不愿意听,不愿意理,轻轻巧巧几句话带过去,好像是她在胡闹。 “去去就来,每次都是去去就来。” 怀里的油纸包冒出糖糕的香气,温温热热、软软糯糯,她却忽然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可你就算来了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看起来陪在我身边而已。”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感觉越来越重。 “对那个人,一定不是这样的……” 桑歌只觉得鼻子和眼睛都有些酸,可即便如此,那也比不上心底酸楚。 站了许久,她揉揉眼睛,转身离开。心道罢了,左右现在师父不在,她想什么也都没有用,难受也等不来师父安慰,既是如此,还是乖乖回去,等师父回来的好。 桑歌带着自己的小心思,慢慢离开。 她并没有发现,巷尾一人闪身而出,在盯了她一会儿之后,玄色衣角划过周边细枝,上边的赤金色水纹几乎要淌下来。几片嫩叶落下,接着,风声忽起,而那人就这样消失在了风里,再不见踪影。
第六章 邪族王女 听说我曾是邪族王女,听说我已经死过一次,听说那一个我也曾经爱你。 君迁子分明是寻着归魂气息而来,却是到了目的地也没有看见半分灵草的影子。他皱着眉头四顾,原本的惊喜慢慢平复下来,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对。 周遭的竹林慢慢褪成水雾般的虚影状,透过这半透明的幻象,他隐约能看见藏在后边的冰晶矿台。那冰晶矿台不住往外散着灵力,却并非补充,而是抑制。 它能够将来人的灵力反回对方身上,虽然对方依然可以施展,可他一旦多试威压,反噬在自己身上的便是成倍的疼痛。 这里是…… 他的心神一紧。 这里是青元宗! 六道三界,各有规矩。既然有规矩,便自然有管理刑罚的人,而仙灵一界执管此类的便是青元宗。 可他怎会被引来这儿? 也是这个时候,自冰晶后边走出一个人,墨衣云纹,同色腰封,暗金发冠,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君迁子不认识这个人,却认识这装束。 “仙使?” 那人看他一眼,打招呼似的微一点头。 君迁子先是一惊,很快又淡定下来:“此番引我前来,不知仙使所为何事?” 对方言辞简洁:“归魂。” 君迁子心知这桩躲不掉,大脑急速运转,正准备编个理由,却不防对方再度开口,吐出一个名字。 “玖凝。” 仙使自开口始,便一直仔细观察君迁子的神色。 君迁子心底清楚,故而,即便心里波动再大,面上也始终不曾显现半分。 他笑得淡然,像是真的不解:“仙使这是何意?” “仙君的那位徒儿,便是邪族王女玖凝。” 仙使用的始终是陈述的语气,没有起伏也没有强调,只是这么说着,却偏生言语笃定,像是已经有了证据一样。 君迁子敛了笑意:“话可不能乱说。” 仙使走近他几步,依然是那张不近人情的脸:“是不是乱说,仙君把徒儿带来这青元宗,验一验神魂波动,自然也就知道了。” 闻言,君迁子微微沉默。 “哦?”不久,君迁子颔首,“的确,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让她来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徒儿凡人身躯,近期恰巧被陨星碎石伤了灵窍,要验这神魂,怕她承担不住。” 仙使皱眉:“这么巧?” “哦?” 陡然间,他气势一凛。 “怎么,仙使这是不信我?” 对方不言,脸上却写明了,就是不信。 “既然不信,也没什么好谈的。”君迁子说完就要走,然而,没走两步便被拦下。 “仙使这是何意?”君迁子不动如山,神色冷峻,“我不知道仙使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也不知道仙使怎么就这般确定,可即便不知也莫名,身为仙灵界中人,我仍是配合青元宗的动作。只是仙使从头至尾,惜字如金,既不多做调查,也不同我言语,如今无话可说,却也不放我离开……怎么,这便是青元宗的理事之法?若是,那么今日领教了。” 他大袖一挥,睥向仙使,浑身气势立变,让人莫敢逼视。 君迁子平素谦和清疏,尤其是养了桑歌之后,整个人越发温和了起来。这样久了,倒是让人以为他真就是个软性子,忘了他曾是仙灵一界名声极盛的仙君,而那名声,全是一场一场战出来的。 君迁子灵力威压稍稍外放,那位仙使几乎是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窍被震及,说不上疼,但压迫感极重,自然不舒服。他强忍着难受:“仙君可要知道,这里是青元宗。” “倘若这里不是青元宗,你以为你还会好好站在这儿?”他怒气稍过,将威压稍稍收敛了些。 按理说,那仙使被震及心肺,一秒都难挨,而君迁子承担着双倍反噬,应该不会比他好受才对。然而,君迁子却是一副无事的模样,不论是说话还是表情,始终淡然。 顿了顿,君迁子转过身来,轻叹一声,无奈似的:“我那徒儿不过一个凡人,出生时候碰上我下界寻机缘,因此被伤及神魂,也便是如此,我才一直将她收在身边,悉心照料。若她真是什么邪族王女,我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为她安养魂魄。毕竟,谁都知道,邪族神魂强大,轻易伤不得,而若伤了,便是逆天反道也难补回来。不是吗?” 仙使稍作平复,却仍然坚持。 “万物万灵,玄之又玄,关于哪一族发生了何事之后,会如何、该如何,谁也不知道。今日用这法子引来仙君确实不妥,却也希望仙君见谅。既然依仙君所言,那位姑娘伤了神魂,那么,这检验等阵子就是。”他微顿,“今日得罪了。” 君迁子的脸色没好多少,不应也没有拒绝,就这么离开。 他虽不知青元宗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但经他试探,他们应该也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而已。毕竟,便如他所说,要复原邪族神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连最初的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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