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昏迷了整整十日,每一日温泽都能听到她在梦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师父。 温泽倒是觉着稀奇,怎么都想不出颜安的师父究竟会是何等模样。 别看颜安如今成了这么一副德性,她的师父来头可不小,曾是仙界四大仙君之首,而她之所以会成为那仙君的徒弟,也真真儿是个玄之又玄的故事。 又有谁能想到,这整日软绵绵像瘫烂泥似的颜安曾是人间的公主,还是身份顶顶尊贵的那位大梁的长公主。 那时的颜安可不是如今这副德行,端的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全然不负端华长公主之盛名。 十七岁那年是颜安生命中的第一个分界点,外忧内患的大梁一夜间覆灭,本为金枝玉叶的她顿时沦为阶下囚,这也就算了,更令人迷醉的是,亲手将她推至这般田地的竟是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未婚夫婿。 犹记当时,她那杀千刀的未婚夫婿还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一口一个“阿颜,我舍不得杀你”。 如此一来,她倒是成了皇室中唯一一个幸存者。 奈何彼时的她性子太过刚烈,思想也远远不及如今活络,一心只想着要殉国。 于是,她便挑了个夜黑风高的夜,独自一人骑着马跑了,至于是该往哪儿跑,她心里其实也不清楚。 她只知她大梁子民傲骨铮铮宁折不屈,国破的那一夜,近十万将士与大梁子民高唱行军战歌,一同坠崖殉国。 从前的她不明白,生而为一国的公主,身上究竟肩负着怎样的责任,那一夜策马狂奔的她仍是不明白,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却有一个声音在她耳中不停地叫嚣,她要去找寻她的将士她的子民,不能这般没骨气地苟活于世。 她已闹不清自己在那一夜究竟跑了多远的路,她只记得,还未跑完一半的路,她那深情的未婚夫婿便连夜跟着追了过来,再然后她便被自己那深情的未婚夫婿一路逼至悬崖边上。 跳崖本就是不愿独留于世的她最终的宿命,可她心中仍有不甘和怨怼。 她明明都要转身跳下去了,是她那深情的未婚夫婿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拖回了她的思绪。 于是,她便在临跳之时改变了主意。 她一如儿时那般怯怯望着自个的未婚夫婿,软软道了句:“我好害怕,手和脚都要软了,你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就这么短短一瞬间,她脑子里已转过无数个点子。 她想,他若是不上钩主动走过来,她便扑上去,拉着他一同坠落悬崖。 他若是上钩了,她便要换另一种方式,亲手杀了他!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她那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的未婚夫婿竟毫不迟疑地走了过来。 事已至此,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再回过神,自己已被他揽入怀中。 这样的感觉既熟悉又令她感到陌生。 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呀,为何她会觉得这般陌生? 这种异样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是覆在他身上的那层冰冷的铠甲?还是他手中沾染的鲜血? 她不知道,亦不想再去纠结,他们之间终需迎来终结。 然后,她弯唇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拔出一支点缀在发间的珠钗,直直插入他胸腔。 殷红的血霎时喷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则如一只翩跹欲飞的蝶,缓缓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她听到风声伴随着他破碎的嘶吼声一同灌入自己耳朵里。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往下落,用不了几瞬,便能化作春泥滋养这块土地。 从前的她明明最是惧高,可她的胸腔却被一股不知名的物体填充得满满当当,那一刹她仿佛什么都不怕。 那一夜,颜安本该坠落悬崖摔成一团烂泥,又岂料到,命运竟会这般安排。 任凭她如何去想,怕是都想不到深渊之下竟有个神仙在洗澡。 如此一来,那神仙倒也是苦逼,澡才洗到一半,头顶之上便有个不明物体在飞速降落,一心只想着要洗澡的神仙才懒得管这么多,只当是天降暗器,头也不抬就将从天而落的颜安劈成了两半,直至颜安“咯嘣”落地的那一瞬,他方才一脸蒙逼地发觉,自己似乎劈到了个不该劈的玩意儿。 可他直到现在才发觉,未免有些太晚,颜安早就死得不能再死,纵然那神仙是实打实的真仙也没法将肉泥变回一个活蹦乱跳的颜安。 话说回来,倒也是颜安命不该绝,即便山底下没有神仙在洗澡,她这么一跳也是必死无疑,偏生就让她给撞上了个有责任有担当,且满心愧疚的好神仙。 于是,一心只想着寻死的颜安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那神仙给救活了。 甚至,那神仙还以花为肌玉为骨替她重新塑了副肉身。 凭心来说,颜安本就生了副不俗的好模样,而今再被那神仙这么一顿折腾,简直美得都要晃花人眼。 寻常姑娘瞧见自己美成了这样,哪还舍得去寻死。 可颜安哪,又岂是那种寻常的姑娘,该寻死时仍需寻死。 彼时的她可谓是事事都顾不上,一心只想着寻死,没事就投个河悬个梁什么的。 那神仙好不容易才将她救活,又岂能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去? 只得日日守在她身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真给挂了。 起先颜安倒是真闹得欢,一天起码得弄出十种死法,一连折腾了近半个月,发觉自己怎么都死不了,索性也就不再折腾了,于是,她又换了种方式继续闹。 日日露出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 即便她不再寻死了,那神仙也受不了她整日像条咸鱼似的瘫着呀,要死不活的,简直比死了还让人看着难受。 那神仙只得换着法子每日去激励她一二三四五六番,乃至后来,为了给予她活下去的勇气,从不收弟子的神仙,竟二话不说便将她收作弟子。 时光一点一点地流淌着。 颜安日以继夜不停地躺在那里装死,她那便宜师父则日日站在她榻前,苦口婆心地教导着,一刻不停地说着,成了仙如何如何妙,活着又是怎样怎样好。 彼时整个仙界都知道,四君之首的广陵仙君收了个弟子,可那弟子神秘得紧,就连广陵仙君仙府之中也鲜有人见过她真容。 故而颜安尚未现身,便成了个传说。 颜安头一次出现在众仙眼前,还是在她莫名其妙成仙又莫名其妙成为广陵仙君弟子后的第三百个年头。 彼时的她死也死不了,躺也躺腻歪了,觉着人生乏味之际就突然开了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不该再这么作下去。 身为她师父的广陵仙君简直老泪纵横,几乎就要大摆三日流水宴,得亏颜安拼了命地去制止,才令广陵仙君彻底打消这一念头。 广陵仙君可谓是高兴得走路都在飘,心心念念想着,自家乖乖徒弟该在何时现身,才能艳压群芳,一下就被整个仙界的男神仙给惦记上。 颜安开窍的这个时间点倒也是巧,翌日广陵仙君就收到了一封请柬,半月后便是与他齐名的衡水仙君八千岁寿宴。 收到请柬的广陵仙君笑得那叫一个荡漾,前来送请柬的仙童不由得一哆嗦,还以为仙君瞧上了自己。 颜安也是真不知广陵仙君哪儿来这么大的热情,往后的半个月里,他日日遣人给颜安送来新衣服和全套的头面首饰,或是明示或是暗示地叫她试穿新衣服,颜安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只嫌自家师父折腾。 直至临近衡水仙君寿宴的前一日,广陵仙君方才敲定自家弟子明日将要穿的衣裳,一想到自家那如花似玉的弟子将要在众仙面前惊艳亮相,他便忍不住抿着嘴一路偷笑。 彼时的颜安只知自家师父聒噪且话痨,尚不知晓他的性子究竟有多顽劣。 他给颜安这般打扮可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惊艳亮相,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去抢衡水仙君与其弟子的风头。 当初广陵仙君将颜安收作弟子也非一时兴起,还得多亏衡水仙君那老不死的日日在他面前炫耀,说自个儿近日收了个多好多好的弟子。 广陵仙君与那衡水仙君可是见面就掐的死对头,两人的岁数加在一起都约等于两万了,偏生凑一起时除了攀比还是攀比,上至自身修为法力,下到池塘里的鱼吃了多少鱼食,后院里的树结了多少果子,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比。 正如广陵仙君所预料,颜安的出场可谓是惊艳全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想到颜安这身行头乃是他亲自挑选,乃至颜安这副颠倒众生的皮囊皆由他亲手雕琢,他便觉飘飘然,至于今日宴会上被抢走了风头、胡子都要气歪了的正角儿,他才懒得去管,谁叫对方时不时炫耀自己收了个多了不得的徒弟。 颜安一派淡然地接受着诸仙的目光洗礼,倒是她师父,表面上看着平静,一副宝相端庄的正经样,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宴会尚未开始,广陵仙君便忍不住拉着自家乖乖徒儿去与衡水仙君炫耀。 他这人心眼也是坏,好好炫耀自家徒弟也就算了,偏生还要夹枪带棒地去攻击人家弟子长得丑。 颜安与衡水仙君那弟子就这般相顾无言地在一旁杵着,两个老不正经倒是越斗越来劲,旁若无人地叉腰对掐着。 约莫又过了近一盏茶的工夫,那两个老不正经仍无要消停的意思,颜安前些日子瘫习惯了,才站一会儿便觉腰酸背痛,便也懒得去围观自家师父与人骂战,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 颜安只想着要找个地方去休息,也是万万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便遭到了调戏。 彼时的颜安除了懒,还一点都没沾染上自家师父的恶习,遭人调戏了便这样被白白调戏了,完全都不知道该反调戏回去,只会梗着脖子朝那登徒子怒目而视。 然后,她命里的那个英雄就这般不期然地出现了。 英雄的出场方式向来都是与闲杂人等有所区别的。 颜安正梗着脖子与登徒子对视,前一瞬还嚣张不可一世的登徒子下一刻就了,不为别的,只因他裤腰带散开了。 颜安有点蒙,旋即便听到一个美酒陈酿般低醇的嗓音。 “你家师父天天念叨着你,你倒是真如传说中那般无用。” 呃…… 劈头盖脸遭人一通嘲讽的颜安更是蒙,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说话之人的模样,那人便已消失不见,只余一脸愣怔的颜安与满脸通红的登徒子大眼瞪小眼。 颜安回到席上时,晚宴已开始。 从她孜孜不倦地作了三百年的死就能看出,颜安绝对是个有骨气有气节的姑娘,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个经不起一点批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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