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身如玉的身影不疾不徐缓步而出,在风阮跟前站定时掩住深沉底色,转而化为谦谦君子静水深流的温润气质,唇角勾着浅笑,做了一礼道:“神主好眼力。” 风阮回转过身,没说自己并不是眼力好,只是凭着对他的直觉罢了。 她步履不停,脚步坚定地走到神庙第一个台阶前,取了一滴指尖血印在金色光罩上,光罩以红色血液为中心刹那化开。 创世神庙周围设下的结界唯有创世神后裔以血脉力量方能打开,今日是创世神庙首次破界,风阮没有着急进去,目光落回长待身上,“创世神庙中所有术法皆不可用,里面有没有危险无人可知,阁下可想好了要与我同去?” 长待微低了头看向容颜瑰丽的少女,扯着嘴角,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姿态,“长待身为神主的贴身仙侍,神主在哪,长待自然在哪。” 他似有似无地把“贴身”二字咬得重了些,风阮却不理他这茬,淡定道:“神阶万丈高,走吧。” 神阶万丈,两人每踏一步都会在原地生出一朵并蒂莲花,两朵莲花中间以枝叶相连,风阮陡然生出一种成婚典礼的怪诞感。 万丈高阶,万余步数,万朵并蒂莲依次绽开。 身畔春夏秋冬四景不断更迭,两人走过相遇之冬、希望之春、破碎之夏、缠|绵之秋,走过人间盛世的繁荣与堙灭、恣肆翻涌的沧海日月,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有来自上古的神鸣颂唱,刹那间流响漫野。 忽而苍穹陡黑,数万颗星辰光耀汇聚于神庙之巅,铺陈成一条金色长路一路延展到二人足下。 长待侧首,看到将坠的星芒照亮少女坚执的侧脸,眸光清亮不含一丝杂质,一如万年之前。 心念一动,手指就控制不住地抚上了她颊边作乱的一缕发丝,触到柔暖肌肤上的时候才恍惚意识到失礼,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头发被风吹乱了。” 风阮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双手推开了创世神庙大门。 推开门时,金色光线大泄而出,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约莫几息之后,四泻的光线光芒强度才变得黯淡起来,风阮这才看清庙中一切。 神庙之内广阔无垠,创世神像位于殿中上首,身高数十丈不止,上承苍穹下接广厦,临世姿态好似普渡众生,悲悯恢弘。 人身立于此间,只能勉强到创世神像脚踝的高度。 自万余年前幽冥鬼域错乱时空中一别,风阮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神,她看着创世神的雕像,长待位于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看她。 少女静默了一会儿,手持万民祈愿书,在创世神像前虔诚叩首。 万民祈愿书被莫名神力引至半空,在与创世神像眼眸持平时书卷缓缓展开,书中字体如有生命般罗列整齐漂浮在空中,一字一句都是六界生灵的心中渴求。 世人皆知创世神早已神陨,却仍觉古老神明犹在。 风阮自殿中起身,对创世神像做古礼以示告别。 长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再同你爹爹说会儿话么?” “假象而已,无需多待。” “你倒是看得分明。”长待轻幽一笑,顿了顿后声音变得有些冷沉,“你向来分明。” 风阮回身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长待眼神警惕地注视着创世神像,他很少做出这样如临大敌的模样,风阮心下一沉,也回头看去。 只见创世神像周身突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细碎的裂纹,并且这些裂纹正以很快的速度在创世神像上延展开裂,风阮心中一凛,还未做出反应,便被一只铁钳般大手拉住手臂。 “阮阮,快走!”长待疾言道。 男人长腿大步跑得很快,风阮比他矮了一头,被他带着也只是艰难追上他的脚步,身后裂纹声愈发清晰,她回头快望一眼,再看向长待的身影时眼中带着决绝,雪白手指覆在长待握住自己的大手上,用力想将他扒开,“我跑不快,你先走!” 不料她的手腕反被握得更紧,“神像坍塌的速度与我们跑得速度不相上下,相信我,不会有事。” 颤动的视线中,她看着男人坚毅冷硬的侧脸,鼻中涌来的华凉香气也带上了安抚人心的力量。于是下一刻,风阮被握住的手腕向上翻转,与长待手指紧紧相握在了一起。 两只手跨越两世的再次相握,他们再一次毫无芥蒂死生同舟的一同逃命。 到这一刻,这一世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优待他,所有的意料之外与意料之中都在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是今日清晨听到的少女决绝话语......这份上天的眷顾究竟能否让他等得伊人归...... 狂奔途中,长待在心中算计完,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所求甚快,在少女身边不过才三个多月,便开始奢望她能接受自己,着实是贪念太过。 创世神像开裂的速度忽然愈来愈快,风阮意识到以他们现在的速度很难在神像开始坍塌的那一刻逃出神像所覆范围,她将声音提得很高,“跑不脱了!松开我吧!记得......” “照顾好阿鲸。” 身后巨像碎纹声开始在耳畔轰鸣,长待头也不回,握着风阮的手指更紧,声音里带着难以掩盖的愤怒,“风阮,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谁?!” 他很容易一些事情生气,但大多时候生气了也只是那副阴柔勾唇的模样,很少对风阮如此疾言厉色。 还差一点,只差数尺就可以避开坍塌的神像,但也就在这咫尺之距,创世神像已开始向前方倒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巨大阴翳遮天蔽日般覆盖而下,长待忽然步履一停,用尽全力将风阮向前推去。 风阮被陡然撒开推出,电光火石间拉住了长待的衣袖,顺势用向前后仰的力度将他使劲顺着自己的方向扯去。 两人纷纷向前扑倒,与此同时碎裂的石像应声而下,尽管躲避得及时,风阮仍旧不慎被碎石砸伤了脚踝与膝骨。 长待半覆在她上半身,将上半身的致命要害裹得严严实实,待神像彻底坍塌完之后才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抬首。 他低垂着眼睫,漆黑双眸将风阮灰白的脸蛋逡巡一遍,声音沙哑中带着点认真的疑惑,“神主,你刚才真的是在祈福吗?” 风阮见他还有力气出言讽刺,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我不是在祈福,我嫌自己命长所以努力求死来着。” 低醇笑声从男人喉间荡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殷红薄唇宛若星月夜下怒放的曼陀罗,仅是半边脸,便让风阮的呼吸窒了窒。 风阮奇异地被他笑得脸颊泛红,伸手将男人自身前重重一推,却听得他闷哼一声。 “可是受伤了?” “无碍。”长待收了笑意,长指搭在风阮染血的脚踝上,轻柔用力捏了捏,皱眉道:“膝骨破碎,左脚骨轻微碎裂,右脚骨倒是无碍。神主真是好运气。” 男人戏谑的语气让风阮呼吸一噎,她吸一口气,淡淡笑道::“万年来我都平平安安,遇到阁下便状况频发,这运道的确应该好好琢磨。” 长待脸色沉凝几分,精致唇角紧抿,眼睫低垂下来掩住眸中情绪。 本是随口一句笑言,却引得他心绪敏|感至此,风阮也默了默,转而掠过这一茬,“神像坍塌,现下还不知是何原因,神庙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下台阶吧。” 少女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指撑着小心翼翼自地上站起,只是刚站起没半截,便被男人半强硬半轻柔地背上了后背。 风阮一惊,“诶——你做什么?!” 长待大掌牢牢握着少女腿弯,凉凉地扯了下嘴角,“万丈神阶,神主准备托着这条半残的腿,从而落下个彻底残废么?” 风阮:“......” 他话说得严厉,却也是不容置喙的事实,以她目前的身体条件走下这万丈神阶,保不齐以后真成一位单腿神仙。 与来时的并蒂莲花不同,当长待一个人踏上台阶的时候,台阶之上没有任何反应,周遭四季之景也悉数消失,好似来时风月不过流光一瞬,神像坍塌之后再无奇迹。 长待面色发沉,背着风阮在郎朗星月色里一步步向下走。 月色里一线清光染于男人光洁侧颜,微凉的风轻吹起他挽在桃木簪后的发丝,在清浅光晕里荡出柔顺的弧度。经年阴鸷底色在静谧星月光中融成温润如玉的陌上君子。 风阮知道,这并非物换星移般转了性,而是其人有所图的装腔作势孤注一掷。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少女趴在长待肩头,缓缓将手臂圈上他的脖颈,柔嫩的脸颊贴在男人宽阔后背上,闻着熟悉的气息,干涸枯木般的心脏重注新鲜爱意血液,她释怀地闭上眼睛,在男人肩头睡了下去。 他揽光下阶,无所谓命运予他的重峦叠嶂,三尺微命做血墨在命簿里刻上守护神之名,于是终于在今晚的星光中,衔着蔓发春枝,再入心上人余下经年。 万物缱绻春已归,只是他不知道。 晨曦清光中,长待走了一|夜的身影停在神庙前的娑罗树下,远远便看到了魔军黑压压连成一片,保持着对战的姿势矗立在不远处。 这里已经出了禁法结界,风阮自长待背上下来,环视一圈将他们紧紧围困住的魔军,悄然化出白绫。 “神主姐姐,别来无恙啊。” 胥君自黑沉魔军之后缓步而出,一身烈焰红黑缕衣将她衬得英姿飒爽。万载时光流逝,如今她的气质裂变,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知与男宠调笑的少女。 女君庄严气质中带着一点惫懒,胥君看了风阮半晌,又看向她身畔之人,轻笑一声,道:“神主,你干嘛这么警惕,是你邀各界诸君前来护送帝君归位的......咦?神主莫不是忘了?” 话落又有三十二位天君携着天兵自云层上落身而下,接下来是问鹤、姜澄泽等神域中人,眨眼间六界中有名有号的人竟到了个齐全。 与此同时,本澄明如洗的天色风云变幻,极目之处乱世飞沙骤起,苍穹之上乌云翻腾,雪弧般的闪电蔓延四散,张牙舞爪地将整片阴沉天幕撕开,轰隆隆的雷霆之声在耳边炸响。 三十二位天君震惊大呼,“此乃神劫!” “是神劫!” 问鹤行至风阮跟前,晦暗天色下少年俊朗面容带着些微焦灼,掌中幻化出散着微茫的晶莹骨石,“小阮,这便是你要我带来的神龙之脉。” 姜澄泽看了一眼天色,疾言道:“化神吉时将至,快动手!” 风阮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下意识地看向长待,双目对视时,她看到长待眸中有什么碎裂开来。 “风阮......你身边就这么容不下我么?” 究竟是有多么不愿看到他,才这么迫不及待要送他回天帝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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