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抱怨,一边不住地瞄着“某个人”,却失望地发现“某个人”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镇定地饮啜,甚至还砸吧了几下,仿佛那杯中物多么美味似的。 蘩倾一边推开身前的篱笆,径直冲着东寰而去,大声道:“喂喂喂!我说你过分了哦!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住,你居然还拐了我儿子给你斟酒!你知不知道,我都舍不得让儿子端酒壶!” 他冲着东寰怒目相向,却不觉身后的桑轶浑身一颤。 东寰慢吞吞地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方慢吞吞道:“你也说了,你舍不得你儿子端壶斟酒,可他又不是我儿子,我做甚舍不得?再说了,他是心甘情愿的,我可没逼他。你这副抱打不平的样子做给谁看呐?” 东寰可不是朱雀那等是个话唠,等闲并不多言。然,这一开口,却将蘩倾噎得够呛。 蘩倾跺脚怒道:“那也不行!我儿子归我管,你靠边儿去!你个万年老光棍,眼馋儿子,自己生去呀!折腾我儿子干嘛?我养个儿子容易么?千年才得一个!我都舍不得使唤,你就更没份儿了!” 东寰放下酒杯,摇摇晃晃地起身,拍着蘩倾肩膀道:“蘩倾,儿子不是这么养的!宝桐就是前车之鉴,难不成你也想让桑轶变成那般?” 蘩倾回以一声“呸”,“胡说八道!我儿子不晓得多懂事多机灵,打小儿就没闯过祸,从不给爹娘惹事。宝桐那臭丫头追八百年都追不上!” 他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炫耀道:“我可不是东君素洛那等糊涂人,将个闺女养得不知所谓!我养儿子,从不娇养——你瞅瞅,桑轶教养得不知道有多好!” 他还欲再吹几句牛皮,却忽听得身后传出小小的哽咽,一声含混的“父君”伴随而出。 蘩倾一转身,便见桑轶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咦?你怎么了?生病了么?”蘩倾一把抓住儿子,指尖凝起一股真气就要送往桑轶的脉络中做探查。 “不是。。。。。。不是。。。。。。”桑轶连连摇头,“父君,儿子没病。儿子,儿子。。。。。。呜呜。。。。。。呜呜。。。。。。”桑轶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父亲的手臂大哭起来。 桑轶这一哭,可把蘩倾给吓得险些跳起来。 自打儿子懂事以来,这都多少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哭,且,还哭得这么伤心和。。。。。。难看。 桑轶像个孩童般抱紧父亲,抽抽噎噎地哭道:“儿子。。。。。。以为。。。。。。父君。。。。。。。以为父君。。。。。。不喜欢。。。。。。欢。。。。。。儿子,儿子很努力很努力。。。。。。想讨。。。。。。讨父君欢心。。。。。。可是。。。。。。可是。。。。。。” 桑轶越哭越伤心,令蘩倾不由动容。 望着这对父子,东寰悄悄地消失了。 而待他翌日再见着他们时,父子两个齐齐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尤其是桑轶,眼皮还浮肿者,甭提多滑稽了! 桑轶身为蘩倾长子,年岁也不小了,昨儿却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当年的小小儿郎。 不过,好在当时只有东寰一人见着,可即便如此,桑轶也羞得不敢抬头。 东寰冲着蘩倾打趣儿道:“你当如何谢我?” 蘩倾毫不犹豫地一拍桑轶的头,命令道:“给你世叔道谢!” 东寰讶道:“你欠我情,倒叫你儿子道谢,这是什么道理?” 蘩倾一脸的得意,“因为他是我儿子!非但这一次,将来,不管我欠你什么,你都寻他讨要就好!” 东寰同情地望着桑轶,叹气道:“嗨!你爹如此苛待于你,后悔么?” 桑轶连连摇头:“父君厚爱,桑轶一时糊涂,现今已然知错了。多谢世叔开解,请世叔受侄儿一拜!” 说来桑轶委实机灵——蘩倾与东寰交情莫逆,可桑轶作为小辈,却不好特别亲近东寰,故而当日办桃丫的满月酒时,他在青丘界外迎接东寰,还只是尊称“上神”。而今,父子之间误会尽消,父君径直开口要他将东寰上神视为“世叔”,那自己可不就是妥妥的“侄儿”? 东寰生受了桑轶一拜,心下暗自点头:这孩子既有眼色也会做人,怎地就眼瞎到看不出蘩倾对他的父爱呢?虽说蘩倾这个人好面子爱摆谱,可他对子女的爱护却是一点儿不掺假的。难不成,这眼瞎是遗传?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养儿之道(四) 不知从何时起,桑轶开始觉着父君不爱重自己了。 是从五弟出生开始?还是自己惹了母后生气开始? 时间太过久远,桑轶已经无法确定了。然,父君对自己渐渐冷淡,甚至冷漠,从早先时候的呵护备至到后来的鲜有交谈,其中的转变,令桑轶甚为痛苦。 身为狐君长子,桑轶深知自己是众人目光的集中点,故而对自己的言行举止格外在意。人前,他是温文尔雅知礼得体的大郎君。而无人处,他却总在反反复复地思量,今日在父君面前言行可有失误?父君的那一眼有何深意? 他揣着无限心事,却不敢当面相询父君,又觉着委实难为情向母后吐露心中不安。久而久之,愈发不敢与父君亲近了。 直至这一回办满月酒,桑轶奉父命招待东寰上神。 东寰是个心思剔透之人,早些时候就觉出了这对父子的异常。只是,这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人家父不言,子不讲,东寰又如何相劝呢? 蘩倾忙着安抚青丘各族长老,好几天都不见人影。而桑轶打小儿就对东寰上神崇拜得紧,得此佳机,如何肯放过?见天儿地陪在东寰身旁,恳求东寰讲些当年的英雄事迹。 东寰望着已然成人的桑轶,哭笑不得。 “缠着大人讲故事,这阖该是你十九弟干的事儿。怎地你也如此胡闹?”东寰一脸的调侃。 桑轶闻言,顿时红了脸,吭哧吭哧了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小仙年幼时,听父君讲过上神的几桩了得的事迹,甚为羡慕。后来,父君太忙,就再没讲过。可我小仙却心甚向往。。。。。。” 东寰哈哈一笑,抚掌道:“什么了得的事迹,不过是年幼无知,胆大妄为罢了!你爹当年不逊于我,你怎地不去问问你爹的‘了得事迹’?” 桑轶面上一黯,弱弱地答道:“小仙。。。。。。小仙。。。。。。不敢。。。。。。” “不敢?不敢问你爹?”东寰眉梢一挑。 “是。”尽管觉得委屈,可桑轶依然咬牙道,“父君日理万机,所处置的都是事关青丘安定的大事。小仙怎好为了这等小事打扰父君?” “真的如此么?”东寰不信。 桑轶顿了顿,坚持道:“小仙不敢撒谎。小仙身为青丘的大郎君,不能为父分忧也就罢了,如何能再让父君分神呢?” 东寰“唔”了一声,便默然不语,只举着掌中折扇虚晃几下,轻轻地拍着另一只掌心。 良久,东寰淡淡道:“你可怨你父君?” 桑轶一听,吓得险没跳起来,赶紧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不曾不曾!小仙如何敢有此怨念?” “是不敢?还是没有?”东寰并没有去看桑轶满是惊惶的面孔,而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浅浅一啜。 不过简单的一问,却令桑轶顿时哑口。 扪心自问,到底是不敢还是没有? 嘴上说着“不”,可心里真地不怨么? 当看到十六弟十七弟被父君双双搂在怀中,他难道不嫉妒么?当看到父君抱着襁褓中的桃丫笑得合不拢嘴,他难道不羡慕么? 可是,多年的教养令自己无法说出不得体的话,于是,就只能将这份羡慕嫉妒恨深深掩藏心里,而自己却在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对于桑轶的这等小心思,东寰多少有些体会。 想当年,他何尝不是将盘古大神当做半个父亲?若是哪日盘古大神说话时语气不够温柔,自己还不是要吊大半日的脸? 东寰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儿时的自己拍着翅膀冲着盘古大神瞎嚷嚷的情形,渐渐陷入沉思。 桑轶满心的忐忑不安,一会儿抬头瞅瞅东寰上神神情惘然的面孔,一会儿低头想想自己的心事,就这般,两人悄然无声地度过了大半日。 东寰有心帮忙解开桑轶的心结,却不知从何下手。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忽听得院外一声“上神”。抬头一看,便见一个俏生生的人影站在篱笆外,双手捧着一方托盘。 “西溪?”东寰不由微微一笑,“可又是狐后送的?” “给上神猜中了!”西溪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竹几上,揭开盖着的锦巾,便见玉碟上摆着一只拳头大的鲜果。 说是鲜果也不确切——应该说,是裹了一层冰壳的果子。果子有成人巴掌大,圆圆滚滚,似桃非桃,似梨非梨,皮色雪白,仅在顶端上有樱桃大小的一点殷红,可其上却有一根细长的果把。 “上神可晓得此乃何物?”朱西溪好奇极了,可狐后只管抿嘴笑却就是不肯告诉她,她只得请教东寰。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东寰一点儿都不客气,指尖一划,便见晶莹的冰壳连带着鲜果,登时分作八瓣,齐齐向八方散开,宛如一朵绽放的花朵。 面对东寰上神的邀请,朱西溪却敬谢不敏,连连摆手:“才不咧!我再也不上当了!上回,还有上上回,还有,上上上回——我可不是没记性的人,不会三番五次地上当!” 嫁给蘩倾前,狐后可是远近闻名的娇蛮女,说实话,名声不大好。一次,她女扮男装溜出玉狐天府去玩,却正巧遇上蘩倾与东寰。 彼时的蘩倾也是个二百五愣头青,一见那女子不伦不类地打扮,当面儿就笑话人家,结果,便是挨了一顿胖揍。 其实,虽则蘩倾嘴欠,可手下功夫并不弱。只不过,他觉着一大男人对个小女子动手,胜之不武,便让了她几分。岂料,那女子一点儿也不领情,使起撒泼刀法,如聚风雷,险些将蘩倾的一只耳朵给割了。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月老的红线委实不可思议,在若干年后,竟将这一对冤家牵成了夫妻。 两个人嘴上说着“不要不要”,便是在婚宴上都大眼瞪小眼,可待一夜洞房之后,两人竟恩爱得不得了,将一干想看热闹的好事者惊得下巴掉一地。 既是少年相识,狐后对东寰的亲近便胜过旁人几分。尤其是这回,若非东寰留下来时不时地陪着夫君喝酒聊天,多加开解,不定夫君心里多郁闷呢! 狐后心生感激,便隔三差五地送些好东西给东寰,权表谢意。 东寰在外面开解蘩倾,朱西溪则在狐后的洞府里陪狐后说话解闷。 桃丫是狐后的第六个孩子,这一次生产,无疑是对高龄产妇的极大考验。故而,狐后得坐个双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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