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那边,你亲自去警告,那三名绣娘往后也不必来了。至于外面那些造谣生事夸大其词之人,一律押往京兆府,就说是我的意思。” 宿郦犹豫了下,倒是想说,姑娘往后总要出府见人,又是当朝首辅唯一的妹妹,人言籍籍也在所难免。 不过觑见自家主子暗藏凛冽的眉眼,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今日回府路过棋盘街,街头巷尾议得最多的便是那流落在外的谢家小姐,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好巧不巧落入了自家主子的耳朵,几名妄议之人现已关进了京兆府大牢。 经此一事,往后恐无人再敢当街议论。 外头一声通传,说姑娘往这边过来了,谢昶这才凉凉地掀起眼皮,思忖片刻,吩咐道:“命人烧个暖炉带进来。” 宿郦一怔,随即应了个是。 盛京的天似乎冷得很快,秋末凉浸浸的风扑面而来。 阿朝头一回走出青山堂,见到哥哥住了这么多年的府宅,难免多瞧两眼。 走了几步,竟然看到两院中间的花圃内也是种着一棵杏树的,尽管叶已枯黄,依稀可见春夏时节的繁茂。ͿŜԌ 倒像极了……巷口二壮家种的那一棵。 瑞春见她盯着这棵树瞧,在一旁解释道:“这棵杏子树有些年头了,听说在大人迁府之初就种下了,夏日的时候硕果累累,姑娘喜欢吃杏子吗?” 喜欢啊,怎会不喜欢。 心间被填满,眸光越过重重枝桠,仿佛还能看到幼时自己在树下嬉闹的场景。 只是她素来畏冷,风中不能久站,发怔的这一会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还是崖香在身边提醒,主仆几人这才继续往澄音堂去。 愈近澄音堂,心中就愈发恂恂不安。 阿朝拢了拢外氅,手里抱着个雕花袖炉,身上也没有半点热气。 好在到了院门外,江叔一脸热络地跑过来:“屋外冷,姑娘快别站着了,大人在书房,老奴这就带您过去。” 阿朝抿唇点点头,“多谢江叔。” 书房灯火荧荧,踏进去便是另一个温暖如春的世界。 哥哥这般冷清的人,竟然也会烧暖炉子。 阿朝卸下雪白的外氅,从瑞春手里接过食盒,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谢昶抬起头,一抹袅袅亭亭的身影款款步入眼帘。 秀颈雪肤,云鬓花颜,一身轻盈的碧色衣裙,玉带环住纤细腰身,裙摆的暗绣在微黄的烛火下灼灼流光。 脑海中忽然掠过街头调笑的那几句话—— “这位谢家小姐来日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王侯贵胄!” 谢昶按了按眉心,眸光偏深了些许。
第12章 ◎“愣着作甚,过来。”◎ 他闭了闭眼睛,待人走近,再睁开时眼底已然恢复了一片清明。 “寻我何事?” 这话不冷不热的,饶是阿朝早做准备,心内也不由得紧张,想到那日他压抑着怒火离开时的模样,她愈发垂了头。 “我听底下人说你回府,便做了些点心给你送来。” 谢昶见她离得丈远,轻皱了下眉头:“愣着作甚,过来。” 阿朝便提着食盒,低眉敛目地上前。 其实有些不敢的,从前玉姑便常训诫,往后即便再受贵人宠爱,也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书房一类暗藏机密的重地轻易不要踏足,更不得问长问短、东张西望。 寻常官宦人家尚且如此,遑论当朝首辅的书房。 行到近前,少女身上的幽香若有若无地散入鼻端,谢昶仿佛是此刻才意识到,当初那个圆圆嫩嫩的小团子长大了,从全书院的少年都爱逗弄的小丫头,长成了千娇百媚、人人觊觎的少女模样。 她明明府门都未出,但竟然所有人都已经有所期待。 清甜的糕点香气将他的思绪拉回。 谢昶的眸光转向瓷碟内齐整摆放的几样精致小点,桔红糕,马蹄酥,松仁鹅油卷,还有几样叫不出名的,想不到竟然都出自那个经常满嘴糖渣的粗笨小丫头之手。 谢昶想起幼时有一次吃糖葫芦,小丫头咬得满嘴都是红亮的糖浆,照镜时还被自己的模样吓哭。 如今竟也会做点心给他吃了。 思及此,男人唇边难得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阿朝眸光微闪,扫见这一幕时愣了下,哥哥方才是……笑了? 她又偷偷觑他一眼,好像并没有。 阿朝迟疑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你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她的厨艺虽远远谈不上精通,但好歹师从扬州最好的面点师傅,比起寻常人还是略胜一筹的。 “这味八珍糕内加了白术、芡实和山药,最是温补养胃,昨日我已试过了,还算清甜可口。” 谢昶淡淡“嗯”了一声,便依着她,伸手取过一块八珍糕,在口中慢慢咀嚼。 的确绵密软糯,不算太甜,却有余甘。 阿朝战战兢兢地等着他评价,最后等来不咸不淡的二字:“尚可。” “……”尚可就尚可吧,也算尽了自己的心意。 光着一碟八珍糕就要寻来八样食材,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 谢昶用完一块,继续旁若无人看自己的书。 阿朝嗓子有些痒,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谢昶抬眸见她杵在这不说话,不禁挑眉:“还有事?” “我来……”阿朝咽了咽喉咙,心内酝酿了许久,才道,“是想同你解释一下那晚的事情,其实我并非不爱吃叫花鸡和粉蒸肉,也并非故意同你置气,只是一时心急饮食无度……” 谢昶面容格外的平静,淡淡道:“还有么?” 阿朝想到那晚的桂花糖糕,想到院中的杏子树,心中那种温暖而充盈的感觉驱散了来时的局促,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桂花糖糕很好吃,手腕也不疼了,谢谢……哥哥。” 谢昶身形似乎僵硬了一下。 烛火下的姑娘被笼上一层柔和的光影,甜净软糯的嗓音悄然拨动着心弦,那双杏眸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直直照进了心底最为晦暗无光的角落。 谢昶黑眸微敛,错开了少女灼灼的目光。 “你不问问,我这几日在做什么?” 他突然这样说,阿朝有些怔愣。 谢昶移开书案上的镇尺,将那两张判状递给她,“看看。” 阿朝好奇地接过来,直到看到判书第一行时,双手便忍不住开始发抖,紧握的指尖几乎捏皱了纸张的肌理。 两份判状。 一份是梁王世子殷重玉的判决书,卖官鬻爵、侵占民舍、贪墨等数罪并罚,褫夺世子封号,判杖责一百,流放北疆,永世不得回京。 皇帝还是留了三分仁慈的,不忍他那位皇叔白发人送黑发人,到底还是留了一条性命。 不过谢昶去看过殷重玉的伤,一百杖加上先前凌砚的那一刀,只怕人还未到北疆就先去见阎王了。 另一份判状,白纸黑字列着扬州琼园多年来非法略卖良民、残害无辜女子、采生折割等罪行,其中玉姑与另外几名管事依律斩立决,其余从犯一律发配充军。 这些年扬州琼园因着官商勾结愈发猖獗,他若不亲自盯着进度,只怕南直隶那些官员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阿朝眼前已然模糊一片,几乎看不清判状上的字了,眼泪砸落下来,纸上墨迹晕染开来一片。 谢昶的心仿佛被灼伤了一下,是一种摸不着的疼。 他站起身,扶住她轻微颤抖的肩膀。 “阿朝,往后不会再有琼园,不会再有玉芊眠,也不会再有梁王世子了。” 阿朝的眼泪愈发汹涌,有种回到小时候,无论闯下什么祸端,总有一个人站在你身前,挡下一切风雨。 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过来,头两年是拼尽全力也无法逃脱,冰冷的枷锁牢牢地套在身上,等待她的只有暗无天日的地狱,后来失去记忆,玉姑告诉她,她是被家人抛弃的孩子,所以才被抱进琼园抚养,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亲人在哪里,又为什么不要她…… 那里每天都有“不听话”的姑娘被鞭笞,被送去官牢孝敬狱卒、被死囚糟蹋,被送给病入膏肓的老员外冲喜、甚至是冥婚陪葬,她不敢不听话,否则明日或许就会轮到自己……那个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年,她在即将及笄的年纪,终于卖出最好的价钱,等来了姑姑们口中“人人艳羡”的归宿,可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在梁王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日,甚至在脑海中想到了千百种死法。 但现在有人告诉她,她承受的所有痛苦,让她恐惧、厌恶、不敢面对、不愿回想的种种,至此终结。 眼泪被温热的指尖拭去,那道低沉却有温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所以阿朝,不用害怕,不管发生什么,还有哥哥在。” 胸口倏忽一热,撞进个极度柔软的存在,少女的泪水濡湿了他的前襟。 纤瘦手臂环住他腰身的时候,谢昶几乎是僵硬了一息。 阿朝再也忍不住,像幼时黏在一起的朝朝暮暮,像在外遍体鳞伤的倦鸟,扑进了那个人的怀中。 久违的怀抱,好像能为她抵挡所有风雨的侵袭,让她下意识想要依靠、想要抱得更紧。 胸膛窜起升腾的热意,谢昶仰头,从肺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少女已然长成,年底便要及笄,娇娇小小的身子尽管还如幼时温热柔软,却不适合再像从前那般抱着了。 可他还是没有松开,任由那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心口。 阿朝是他疼爱的妹妹,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也许分隔得太久,他甚至有种极端的想法,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在这世上亦只有他这一个亲人,她不依靠他,难道要去依靠旁人? 身前的小姑娘还在抽泣,紧紧贴着他的衣襟,断断续续道:“我以为……哥哥会介意我的过去,会不疼阿朝了……我原本想着,你若觉得我丢了谢家的颜面,我便住到城外庄子上去,或者回南浔,也总比去伺候人的好……” 她哭得口齿含糊不清,但谢昶还是听明白了。 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宽大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姑娘纤薄的背脊,“阿朝哪里都不去,永远陪在哥哥身边,可好?”
第13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黄叶落尽,秋色苍然。 与过去那些伤痛记忆一同淡化的,还有阿朝身上的鞭痕,到孟冬时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谢昶来瞧过她几次,小姑娘屋里炭火烧得很暖和,穿的也是轻薄的短袄,衣袖褪至臂弯,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臂,澄澈的眼眸睁得圆圆的,坐在榻上检查伤痕有无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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