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那原本已快要痊愈的伤口,如今不但重新撕裂,而且后背还新添了好几道鹰爪深痕,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是那几头海雕?” “你昨晚丢在沙滩上的物资,被它们盯上了,我怕你重新搜集又要耽搁行程,所以……可是我昨夜脱力了,黑暗中吃了亏……”朱聿恒声音沙哑模糊,勉强抬手指着礁石旁,“东西在那儿,你趁着潮水,出发吧。” 阿南没有理会他所指的方向,她只抬手抚摸他热烫的额头,哽咽问:“我一个人走,然后把你丢在岛上等死?” 朱聿恒没说话,因为发烧而带上迷茫恍惚的眼睛盯着她,许久也不肯眨一下眼。 阿南抱紧了他,想象着阿琰独自坐在凄冷海风中,带着这样的伤,一遍遍给她制作回头箭的情形,心口悸动抽搐。 费尽全力筑起的堤坝,终究在这一刻彻底垮塌,她再也无法狠下心抛弃他离开。 “我不走。我会陪你去玉门关,去昆仑,去横断山……我们一起破解所有阵法,找出对抗山河社稷图的方法!”阿南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紧紧盯着怀中的他,像是要透过他的面容,彻底看透他的心,“可是阿琰,你不许骗我,不许伤害我。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自由地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这片辽阔的大陆,还是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过往。 抑或,她是舍不得自己雕琢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作品—— 从三千阶跌落的她,是不是,能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到他的身上,让这世上的另一个人,成就她当初的梦想? “好。”她听到他低低的,却不带半分迟疑的回答。 而他也终于得到了她的回答,就像是这片海天中最美好的誓言:“那我们,一起走。” 相连的浮筏,终于一起下了海。 他们在海上漂流,触目所及尽是无边无际的蓝色。天空淡蓝,海面深蓝,夹杂着白色的云朵与浪花,单调得眼睛都发痛。 幸好他们有两个人,也幸好朱聿恒身体强健,在阿南的照顾下很快退了烧,恢复了神志。 在漫长的漂流中,阿南抓鱼捕蟹,照顾他的同时,也会逗弄逗弄偶尔经过的海鸟又放飞。 朱聿恒精神好的时候他们就隔着浮筏聊一聊天,口干舌燥的时候就躲在草垫下避日,互相看看彼此也觉得海上色彩丰富。 阿南最擅掌握方向,他们一直向西,前方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浅,沙尾越来越密集。 这是大江以千万年时间带来的沙子堆积而成,他们确实离陆地不远了。 白天他们随着太阳而行,而夜晚的海上,总是迷雾蔓延。周身伸手不见五指,世界仿佛成了一片虚幻,只有身下浮筏随着单调的海潮声起伏飘荡。 有时候沉没在迷雾之中,朱聿恒会忍不住怀疑,阿南真的随着他回来了吗? 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从头至尾只是他在海上漂流的一场幻觉? 于是半夜猛然醒转的他,总是偷偷借着日月的微光,去看一看另一个浮筏之上,阿南是否还在。 ——幸好,她每次都安安静静地伏在草垫上,确确实实地睡在他数尺之遥。 “阿琰,你老是半夜偷偷看我干嘛?” 终于有一次,他被阿南抓了个现行,而且还问破了他一直以来鬼鬼祟祟的行为。 朱聿恒有些窘迫,掩饰道:“我听说海里会有巨兽出没,尤其周围全是海雾,我们得防备些。” “我们漂流这几日,已经是近海了,哪会有海怪。”暗夜中传来阿南一声轻笑,她坐了起来,声音清晰地从迷雾彼端传来,“再说了,海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太多了,其实都只是巨鲸、大鱼之类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两人没了睡意,又在这迷雾中飘荡,不自觉都往对方的浮筏靠近了些,开始闲聊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来。 “阿琰,回到陆上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呀?” “唔……洗个热水澡吧。”朱聿恒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一股湿漉漉的咸腥海水味,“你呢?” “我受不了生鱼和淡菜了,你要请我吃遍大江南北!” 听着她恶狠狠的口气,朱聿恒忍不住笑了:“好,一起。” “那我要吃顺天的烤鸭,应天的水晶角儿,苏州的百果蜜糕……”她数了一串后,又问,“那阿琰,你要去吃什么?” 他停了片刻,声音才低低传来:“杭州,清河坊的葱包烩。” 阿南心口微动,手肘撑在膝盖上,在黑暗中托腮微微而笑:“嗯,我也有点想念了。” ……第134章 孤雁归期(1) 前方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闪烁的光,并且渐渐地向他们越漂越近。 阿南“咦”了一声,坐直了身躯盯着那点光亮。 幽幽莹莹的火光,在海上浮浮沉沉。鬼火随着水浪漂浮,水面上下相映,尤觉鬼气森森。 朱聿恒心道,总不会刚说海怪,海怪就来了吧? 眼看那朵火光越漂越近,蓝火荧光破开迷雾,贴近了他们的浮筏。阿南抬起船桨将它推开了,任由它漂回迷雾之中。 朱聿恒错愕地看清,那是一块朽木,上面有一具扭曲的白骨,跳动的幽光正是白骨磷火。 “那是什么?” “海盗们洗劫渔船时,往往会将渔民掳去当苦力使唤,若有反抗不从的,便会将他们绑在船板上,任他们在海上漂流……若木板翻覆则活活呛死,葬身鱼腹;若木板朝上则干渴而死,日晒雨淋消解骨肉。刚刚这也不知在海上漂流多久了,只剩下骨中磷火在夜晚发光。”阿南望着那点远去的幽光,低低道,“水手们都很怕这样死去,因为迷失在海上的人,魂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只有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故居招魂,才能让他们回来……” 朱聿恒与她一起默然目送那点磷火远去,忽然想起死于海贼之手的她爹,不由转头看向了她。 “我爹当年,便是如此。”阿南坐在浮筏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靠在膝头,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是夏末,他得在最热的季节受罪,而我娘被掳到了匪巢中,熬了五年……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发现自己腹中已有了我,只能忍辱偷生在匪窝中生下了我……” 生下她的时候,母亲其实是绝望的。她身陷匪窝之中,被□□被践踏,而她女儿将来的命运可能比她还要凄惨。 所以在阿南五岁时,她趁着海盗们火拼的机会,带着女儿偷偷逃跑。只是她还未上船,便被后面的海盗一箭射中后背,阻断了逃跑的可能。 她带着阿南躲在岛上丛林中,箭伤得不到救治,伤口溃烂,高烧不止。但她不愿带着女儿乞怜苟活,只叮嘱阿南一定要逃跑,宁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鱼腹,也不要重回匪盗的巢穴。 阿南去给母亲偷伤药,在穿过沙滩时,那些火拼失败后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内的海匪,因为炎热潮湿的天气,鼓胀的尸体从沙子中冒了出来,被她踩到时猛然爆开。 她因为躲闪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吓得大哭起来,也因此被海盗发觉,虽侥幸逃脱,却再也没法帮母亲偷到药了。 母亲弥留时,担心自己也变成腐尸留在女儿身边。她爬上礁石,在暴风雨中投入激浪,尸骨无存。 即便是十五岁便随军北伐、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朱聿恒,听着她这讲述,也仿佛跟着她一起沉入了惨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时刻。 “母亲死后,公子收留了我,送我去公输一脉。我拼命地学习磨练,才得以追随着公子,一路跟着他杀出血路,平定四海……”阿南说到这里,因为喉口气息哽住,顿了许久,才摇头黯然道,“现在回头看看,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而去;我没能拉住滑往深渊的公子,也丢掉了我娘给我的锦囊。我在这世上就像一缕游魂,我……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哪里配叫司南?” 一只手隔着浮筏伸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陷入压抑自责。 “别担心,我们一起,总能找到方向的。”朱聿恒不容置疑道,“就算你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你丢失了记载来历的锦囊,但只要细加探查,我们总能找到你的家。” 他声音如此笃定,让阿南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她又摇头,反问:“找到又怎么样呢?早已家破人亡,寻回我本来的姓氏,又有何意义?” “至少,我们不能让你爹娘的魂魄永远在海上游荡。” 阿南脸上现出一抹惨淡笑意,喉咙却有些喑哑:“阿琰,你又不是海上的人,还信这个?” “以前,我不信。”朱聿恒的声音认真而慎重,“可现在我信。因为,我想要你安安心心,不带遗憾。” 黎明终于来临,他们冲破迷雾,浮筏抵上了沙尾,搁在了如同凤尾般散落延伸的长长沙洲上。 几个正在捞取昆布海藻的渔民看见了他们,忙划船过来询问。得知他们是海难幸存后,几人大惊失色,竞相要载送他们回陆上。原来朝廷早已搜寻到了黄海沿岸,船舶日日出海寻找,渔民们也都接到了悬赏寻人的通知。 两人在渔民的船上终于喝到了久违的淡水,竟有种重回人间恍如隔世的感觉。 相视而笑之时,阿南拢了拢头发,也注意到了阿琰在岛上长得浓密的胡须,不由得笑道:“你现在可冒充不了宋言纪啦!” 朱聿恒摸着自己下巴,也不由笑了。 迎接皇太孙的人已经聚集等待,可他这胡子拉碴的模样,怕是难以见人。 朱聿恒拉出日月的一弯薄刃,对着水面想要将胡子刮一刮。可水面不清,船身颠簸,他一下就划到了自己下巴。 阿南看得着急,扳过他的脸道:“我来吧。” 她取出臂环中的小刀,抬手托起朱聿恒的下巴,小小心心地帮他刮去唇边的胡子。 她贴得那么近。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温热触感,望到她专注凝视自己的目光,他们甚至近到呼吸交缠——就如在海岛上的日日夜夜,他们生死相依时那么近。 孤冷荒岛上那些篝火朦胧的夜晚,烙印在他的心中,却胜过了应天宫阙中灯火通明的千万个夜。 他仰着头让她的刀锋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划过,目光却不觉下垂,定在她因为专注而紧抿的唇上。 她的身后,拙巧阁已经出现在长江入海口,朝廷官船密密匝匝,无数人在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不该有的难舍遗憾。 那个不清醒的虚幻亲吻,那些他无法言说的秘密,就如那海岛的日夜一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接到讯息的大小官员们,列队站在拙巧阁的码头迎接他们。 韦杭之这样的铁血汉子,一看到皇太孙殿下那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模样,也不由双目通红,疾步冲上来,声音发颤:“殿下受惊了,一切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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