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看下去,免得徒增伤心。 “孩儿也是怕惹父王母妃担心,再者,此事定会影响东宫未来局势,届时父王必会陷入是否禀报圣上的两难境地。因此孩儿才自己一个人暗地调查,就连圣上,也未曾告知过。”他将衣襟掩好,低声道,“孩儿这便要往西北去了。这一路我与阿南追寻线索渐有头绪,母亲不必太过担忧。” “阿南……”太子妃念叨着她的名字,因为阿南臂环上那颗明珠,也因为危急时刻阿南挺身而出,令她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海客印象十分深刻,“你谁都没告诉,只告诉了她?” “其实,孩儿一开始以为她是此事幕后主谋,因此一路接近她。但如今她帮了孩儿很多,这次我们流落海上,若不是她,孩儿也无法安然无恙地回来。” 太子妃默然颔首,道:“好,那你可得好好笼络她。毕竟你身上这……这怪病如此凶险可怖,能有助力,那是求之不得。”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想对母亲解释一下,他与阿南之间的纠葛与牵绊。但,想到他们叵测的前程与阿南未定的心意,最终他将一切都咽回了口中,只低低道:“孩儿知道。” 太子妃秉性刚强,与他商议好之后,便去洗了脸,将所有泪痕都抹除,以免在人前表露任何行迹。 朱聿恒便想先行告退,但太子妃伸手挽住了他,道:“再等等。你父王今日去刘孺人家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刘孺人。朱聿恒不明白父亲为何去找自己的乳娘:“刘孺人不是早年过世了吗,父王过去所为何事?” “这些时日,我们夙夜难寐,一再思量你为何会出这般诡异的怪病。”太子妃手中紧握银梳,几乎将其弯折,“接到你飞鸽传书后,我们立即着手调查你当时身边的人,而就在昨日,我们查明刘孺人兄长在多年前曾酒后对人夸口,说借着妹子,曾发过一笔小财。因此今日你父王便亲自带人彻查此事去了,毕竟,你自小由她看护,万一能从中有什么发现呢?” 朱聿恒知道父母是为了自己而病急乱投医,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听得外面传来声响,太子殿下回宫了。 太子身躯肥胖,如今颇显疲惫,但抬头看见朱聿恒在殿内,立即将所有人挥退,快步进了内殿,一把攥住儿子的手。 望着父亲强打精神的模样,朱聿恒心口涌起难言酸涩:“孩儿不孝,劳父王为我操心了。” “你我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太子打断他的话,拉着他坐下,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你娘和你说过了吧?这两日,我与你娘将所有你年幼时接触的人都梳篦了一遍,果然,刚刚我在刘孺人兄长的住处寻出了你当年的衣服,发现了上面有血迹,你看!” 说到此处,他因为激愤而喘息不已,将手边一个锦袱递给朱聿恒。 朱聿恒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件幼童的小衣服,柔软的丝质已经泛黄。拎起来迎着日光看去,浅浅的几点褐色血珠,冻结在衣服的不同位置。 过了多年,血珠早已经暗褐黯淡,却如鲜血一样触目惊心。 按照幼儿的身形,朱聿恒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些血珠正在奇经八脉之上。 看来,这便是他当初被玉刺扎入之处渗出的血迹。 见父亲因为疲惫激动而喘息剧烈,朱聿恒担心他引发心疾,忙帮他抚着胸口,将他搀扶到榻上躺下,道:“父王先好好休息吧,一应案件过往,孩儿自会料理。” 太子靠在榻上,紧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目光中,既有担忧,更有悔恨:“聿儿……是爹没有照顾好你,爹心里……心里实在是难受,对不住你啊!” 太子妃听着他颤抖模糊的声音,眼泪又落了下来,背转过身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声,只有肩膀微微颤动。 朱聿恒自小聪颖卓绝,又责任感极重,任何事情都勉力做到最好,从未让父母为自己操过心。如今见他们为自己伤心欲绝,他不觉也是眼圈热烫。 咬一咬牙,他强自站起身,道:“山河社稷图虽然可怖,但阿南与我一路行来,已有线索和应对方法,父王母妃不必为我太过担心了。孩儿这便去处置刘化,看是否能从他身上审出些什么。” 太子拉住他的手,面现犹豫之色:“聿儿,刘化已经死了。” 朱聿恒愕然回头,听得他又悔恨道:“是爹太心急了,在他家便迫不及待关门盘问,虽问到了一些事情,但因我太过震怒吓到了他,他出门时惊恐反抗,撞在侍卫的刀上……当即便断气了!” 事已至此,朱聿恒也只能道:“孩儿先去看看他留下的东西,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我这边有他留下的口供,但他应该还有宁死不肯招供的内容。聿儿,你专心与阿南破解阵法,那些幕后的黑手,便交由爹娘来处置吧。”太子抬起手掌,紧紧按在他的肩膀上,郑重交托重任,“只是,无论前途如何,你务必要保重自身,决不可辜负了我们与圣上的期望!” 告别父母走出东宫,朱聿恒带韦杭之一干人等前去刘化家中,并召南京刑部的带文书、仵作前往。 “顺便,也让户部的人来一趟。” 传信的人应下了,匆匆打马而去。 六部离刘化家宅比东宫要近,朱聿恒到达刘化家中时,他们已经在门口等候。 朱聿恒翻身下马,一面往狭窄巷子里面走,一面示意南京户部的来人近前,对他们快速吩咐了一番,让彻查二十年前发生过水华的海域,再寻找当时当地下落不明的年轻夫妻。 若有失踪不回的,拿阿南的图形去对照长相模样,看是否能寻觅得线索。 户部的人自然听命应承,又问:“殿下所说的海域,可是南直隶所有沿海村落?” 朱聿恒稍加考虑,道:“不止。本王待会儿给你写个手书方便办事,我朝一应沿海地区都要搜索一遍,以称呼女儿为‘阿囡’或者‘囡囡’的地域优先,从速从快。” 户部的人持手书离去后,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实带着仵作过来,随朱聿恒进了巷子。 过了十三四户人家,便看到士卒把守的一个门户,倒也有个砖砌门庭,只是台阶上洒了斑斑血迹,围聚了一堆苍蝇。 朱聿恒略一驻足,刑部的老仵作禀告道:“这是本宅主人刘化丧命之处,老朽之前便来验过。他被擒之后妄图挣扎,撞在士兵们手中的刀剑之上。殿下看这血液呈喷射而出状,从下至上溅于砖墙,确属死于利器暴毙无疑。” 朱聿恒接过他上呈来的案卷,翻看上面的记载,现场痕迹及目击者证词,确与他父亲所说的一样。 看来,刘化宁死也要保护着什么,不肯让人探知。 朱聿恒将卷宗交还给老仵作,又拿出父亲给他的卷宗,对照着看了一遍,将基本脉络理了出来。 二十年前靖难之役,圣上南下清君侧,顺天被围,父王母妃亲上城墙押阵,太孙便交由乳母刘氏在府内看护。 战事最为吃紧之时,有人重金买通刘化,让他在某时某刻找事由引开刘氏。刘化虽不知对方企图,但见财起意,便遵照对方所言去寻找刘氏。 刘氏被他骗出后,见他只是闲扯,中途惊觉匆匆赶回,结果发现太孙在室内啼哭,身上出现了几处血痕。 她怕兄长受责,又担心自己受责难,因此见太孙事后貌似无恙,便至死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刘化偷偷藏起了带血的衣物,还想有机会或可凭这再弄点钱。直至此次搜寻被抄出,他才供出当时有人买通他做事。 至于当时那人究竟是谁,他并不知晓,只注意到对方个子枯瘦,胡须浓密。不过刘化是个做事精细的人,因此对方给他钱的荷包还一直留着。 那荷包已被刑部送来,此时呈到朱聿恒面前。 二十年前发黄的一个粗布荷包,如今已脆干发黄,但因为长期收在暗处不用,收口与绳子都还完好如新。 外面看来,一切并无异样。 朱聿恒将其解开,看向空空如也的袋内,却发现里面似有一两根颜色不一样的线头。 他略一思忖,将袋子轻轻翻了过来,尽量不触动那两根线头。 这是几根被剪断后残留的细微丝线,显然在荷包上原本绣着什么东西,但在给刘化的时候,对方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将上面所绣的东西草草拆掉了,但因为是从外面扯掉的,因此外面虽然已经无异,里面却残留了几丝断线头,未曾清除完毕。 而刘化在拿出了里面的银钱后,便将荷包压在了箱底,里面的残痕便一直留了下来。 朱聿恒将它举在面前,仔细看了看那些断痕的模样。 线头扯得挺干净,那一两根断线无法拼凑出具体形状,他只能凭着压痕,仔细辨认。 一个草头,横平竖直。民间俗例,荷包上常会绣自己的姓氏以防盗窃,看来这人也是如此。 下方左边是两竖,右边则笔画较多,凭借年深日久的针脚痕迹,实在难以看清。 他将袋子慢慢翻转还原,思索着草头下面左边两竖的字,应该是蓝,还是蓧,抑或是苮、茈…… 猛然间,他望着被翻过来的荷包,想到内外的字是左右翻转的,所以,草头之下,那两竖应该是在右边。 所以,这个字可能是莉、可能是荆、可能是萷,更有可能,是蓟—— 蓟承明的蓟。 处心积虑的这一场局,果然,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设下了。 远在圣上下令营建紫禁城之前,蓟承明便已经下了手。 是,他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人。他见过傅灵焰留下的山河社稷图;他趁着营建顺天宫城之时设下了死阵;他在雷电之日引发山河社稷图第一条血脉,使得一甲子前的死阵开启…… 朱聿恒紧紧抓着手中这个陈旧的荷包,长久以来追寻的幕后凶手,竟在这一刻有了突破进展,令他心口激荡,长久无法平息。 许久,他霍然起身,将所有繁杂纠结的思虑都抛到脑后,只凭着本能抓紧了自己唯一迫切的念头—— 去找阿南。 ……第136章 孤雁归期(3) 阿南正在大报恩寺琉璃塔下,抬头仰望面前辉煌的建筑。 大报恩寺于十年前开始兴建,是当今圣上为太.祖及孝慈皇后所建。如今十年过去,殿宇尚未建完,唯有寺内琉璃塔初初落成。 这座天下第一塔,通体全用琉璃砖砌成。三层塔基以大块的天蓝色琉璃围成十二边形,一层高出一层,令琉璃塔如矗立在湛蓝九天之上。 二十丈高的塔身,从斗拱飞檐到栏杆窗棂,每一个部件都似拥有火光跳跃的生命,塔身的五彩颜色随着天光云影而流转飘忽,比云间仙乐还要迷离。 最高的塔顶,是四千两黄金所铸的金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照亮这六朝金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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