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自街边行来,有人厉喝:“宵禁将至,何人聚集于此?” 见来人不少,一众蒙面人正在迟疑中,却见当首之人已纵马而来,正是神机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诸葛提督。 身后廖素亭探头一看,当场捋袖子:“南姑娘,这是哪来的宵小之辈?让兄弟们替你收拾!” 一见官府的人到来,那群人立即转身奔逃。阿南将挟持的那个人一脚踹开,摆摆手对诸葛嘉道:“这雨夹雪的鬼天气,打什么打,回家钻被窝不暖和吗?” 等人跑光了,阿南看向诸葛嘉身后:“殿下呢?” 廖素亭道:“殿下今晚宿在宫中,让我们先回来休息,顺便也告诉南姑娘一声。” “唔,辛苦了。”阿南扫了迅速撤退的那群蒙面人一眼,询问地看向诸葛嘉。 诸葛嘉假作不知,抬头望天。 而廖素亭则道:“走吧,南姑娘,今晚我定会守护好你所住的院子,绝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打扰你休息。” 言犹在耳,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廖素亭就打脸了。 大冷天泡了个热水澡后,阿南舒舒服服地蜷在床上保养自己的臂环,调整好流光与丝网的精度。 就在她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后院门忽然被人推开,随即一行脚步声传来,听来都穿着防水的皮靴钉鞋,整齐有序,即使在雨中行来,也丝毫不见杂乱。 阿南抬眼看见从窗棂间透进来的灯光,一排高挑的牛皮大灯,照得后院通明一片。 须臾,有人踏着灯光而来,走到了她的门前。 雨声中一片寂静,这么多人,连一声咳嗽与粗重呼吸都不曾发出。只有一个老嬷嬷抬手敲门,替主人发声:“南姑娘,我家主人相请一见。” 阿南将臂环调试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严整的秩序,连诸葛嘉都不敢做声,在应天城中,除了那家人怕是没有别的了。 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黄罗大伞下端正立于她面前的人,正是太子妃殿下。 “见过太子妃殿下。”阿南向她行了一礼,抬眼见不大的后院被随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便朝她一笑道,“殿下但有吩咐,尽可唤我过去,何必亲自冒雨来访?” “当日行宫一别,颇为想念。今日得空,特来寻访姑娘。”太子妃目光落在阿南身后的房间内,笑问:“姑娘房内可方便?” 阿南侧身延请她入内,身后的侍女们捧着交椅熏香茶点入内,等太子妃安坐于熏香旁,端茶轻啜,侍女们才捧上一堆锦盒,搁在桌上,然后一一退下。 阿南在她对面坐下,心道,太子妃排场还挺大的,相比之下阿琰就随便多了,甚至还在她的小杂院中当过家奴——虽然那一夜四周街巷所有人家都被清空了。 太子妃端着茶,徐徐开口道:“听说南姑娘刚刚受惊了,因此本宫给你带了些参茸鲍翅,另外还有珍珠粉与金玉,都是可以安气宁神的东西,南姑娘尽管用。” 阿南随意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有劳殿下挂心了。” 太子妃微笑颔首,目光落在她臂环的珠子上,想起儿子在众多珠玉中唯独取走这一颗的情形,轻轻一叹开了口:“南姑娘,太子殿下曾因聿儿身上的怪病召见过傅准。听说你之前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三千阶,可惜如今不仅滑落,身上的伤口中,还埋着六处隐患?” “是。”阿南没料到她居然知道此事,挑了挑眉,“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些,想必也知晓,这雷火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我与皇太孙如今,是同命相连了。” “我与太子对江湖中的机巧并不知晓,只听傅阁主说,他们拙巧阁有早年留下的一套玉刺,他当时并不知道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因此拿来用在了你的身上,谁知这套玉刺竟是子母玉中的影刺,可以连通山河社稷图,因此……。” 阿南朝她笑了笑:“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和皇太孙伤病连通,只是他无心之下的巧合?” “傅准确是这般说的。只是太子殿下并不了解这些,因此只草草问过,并未深入询问。可惜如今傅准消失了踪迹,纵想要追问,也已经不知从何问起了。”太子妃面露不忍之色,怜惜地望着她,“南姑娘年纪轻轻,又如此惊才绝艳,本宫与聿儿一般,都舍不得你出事……” 阿南端坐不住,靠在了椅背上,找了个略微舒适些的姿势:“太子妃殿下无须担心,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随时随地面对不测,日日夜夜都在冒险,早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傅准都失踪了,谁能控制我、控制我身上的影刺?” 见她神情轻松,太子妃这见惯了大世面的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性命攸关之事,南姑娘如何能这般冒险?” ……第200章 蓬莱此去(3) 阿南托腮望着她,灯光下她的身躯软在椅中,眼睛却亮得像猫一样:“不过太子妃殿下的意思,阿南明白了。皇太孙如今身陷危局,而我也被牵扯其中,性命堪忧,所以我应当要竭力去破阵,及早自救。” “确是如此,”太子妃见阿南无法被自己左右,便也坦诚道,“但陛下的意思,为防万一,我们会让聿儿妥善留在应天,以免太过接近你与阵法,导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被引动。毕竟,只要聿儿不接近阵法与你,他身上的毒刺未必会受到应声发作,那么,他的经脉,或许也能如前人那般能保全,他面临的天雷无妄之阵,或许也不会发动。” 阿南笑了笑:“若是我不肯去呢?” “你会去的,毕竟,这也是关系你一生的大事。”太子妃在缭绕香烟中轻啜着茶水,柔声道,“这已经是我与太子商议的,唯一能帮你的方法了。若是换了别人——你知道,他对聿儿的珍视胜过一切——到时候他对你的处置方法,绝不是如我们这般可以妥协委婉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不出意料的话,今晚伏击她的人,也必定是来自于他。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她与阿琰之间早已说开,如今说好了,只是为了共同的威胁而相互合作而已。 但阿南也不对太子妃说破,只抚摩着臂环上的珍珠,微笑道:“我肯定怕死,也肯定会南下去横断山脉走一遭。只是皇太孙会不会也一同前往,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他会留下的。”太子妃说着,又轻拍阿南的手,感慨道,“我知道你是个仗义又重情的姑娘,放心吧南姑娘,我们会以你为首组建一支最为适合横断山的队伍,一切听命于你。我、东宫、朝廷都将最大的信赖交托于你,望你不要辜负自己,辜负聿儿,辜负西南百姓!” 日光穿破云层,照彻九重宫阙。 有孙儿陪在身边,皇帝一夜睡得安好。朱聿恒起身后,见祖父尚在安睡中,便走到殿外活动身体,纵目望去。 应天皇宫大殿在二十年前的动乱中焚毁,而皇帝登基后便去了顺天,未曾命人修缮,因此至今站在高处望去,宫城最中心还是一片废墟。 与顺天被焚毁的三大殿一般,白玉台阶上,是化为焦土的巨大殿基,在冬日淡薄的日光下越显萧瑟。 望着这繁华极盛中显得格外刺目的废墟,朱聿恒忽然想,突变那一夜,竺星河特地潜入宫中,或许就是为了观看那场大火,与二十年前一样,燃烧在宫阙中,洗雪他的仇恨吧…… 若不是他一箭射去,阿南的蜻蜓因此遗落,或许,两人会就此在护城河畔擦肩而过,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发生交集。 正在他沉吟感怀之际,却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呼:“父皇!儿臣来迟了!儿臣悔恨!” 他转头一看,走廊那边疾步奔来,口中大喊的,正是受诏来到应天共度年节的二叔邯王。 “儿臣恨不得替父皇受此伤痛!但凡儿臣在您身边,必定誓护父皇周全,绝不让龙体受损!” 他跪伏在殿外,大声疾呼,周围谁听不出来,这是意指此次随同出行的朱聿恒等护佑圣驾不力了。 殿内皇帝没有理会,只有高壑于片刻后奔出,轻声道:“邯王殿下,陛下尚未起身,让您小声着些。” 邯王悻悻站起身,看了旁边的朱聿恒一眼。 “大侄儿,自上次渤海一别,你气色可差多了啊。”邯王打量着他,啧啧道,“我看你上次劫走那个海客女匪时挺威风的,如今她上哪儿去了?圣上知道你私藏女匪的事儿吗?” 朱聿恒不动声色道:“女海匪之事,圣上一清二楚,不劳皇叔挂心。倒是您与青莲宗的瓜葛,还需向圣上交代清楚吧。” 邯王性情暴躁,不顾周身许多侍卫,顿时嚷了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本王上次千里迢迢赶赴山东,若不是你在渤海上帮助那个女匪,本王早已将青莲宗及其同伙一网打尽了!” “这话本该侄儿对皇叔你说才对。”朱聿恒冷冷道,“朝廷在山东早已妥善布局,青莲宗本该被连根拔起。可因为皇叔您在其中横插一脚,导致对方断臂求生,残余势力逃窜西北,否则,此次西巡不至于有如此险情!” “你……明明是你在那边部署不利,本王看你们不成事,好心过来相帮,你反倒把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本王头上?”邯王性情一贯急躁,立马嚷嚷起来,惹得周围侍卫太监们纷纷侧目。 “二皇叔这数月来,行为失当了。擅自插手东宫之事,是为妄议储君;兴兵而至应天,是为直指南直隶;率兵至渤海而扰乱围剿青莲宗大计,是为逆乱朝纲。”朱聿恒声音低沉,顿显邯王色厉内荏,“圣上之前忙于西巡大事,未加以追究,如今二皇叔还是恭聆圣上教诲,好好想想自己之后该如何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吧!” 邯王听着一哆嗦,正在揣测这是否皇帝意思,里面传来皇帝起床动静,高壑传旨令二人入内。 皇帝一壁在宫女太监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壁问起邯王封地上的税赋之事。 朱聿恒一眼便指出问题的数据,经过工部这几日反复核算,其间漏洞彰显,邯王哪里答得出来,忙跪下怒道:“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干的混账事,父皇放心,待儿臣回去后,一定将他们从重处罚,绝不放过一个!” 皇帝看他这模样,心下烦怒,正要开口训斥,头颈伤处忽然一阵晕眩传来,顿时喉口窒住,跌坐下来。 朱聿恒眼疾手快,立即将他搀扶住,吩咐传召太医,一边抬手帮祖父按摩舒缓脖颈,让他缓过气来。 邯王忙赶上前,一边抓着皇帝的手,一边痛哭道:“父皇,但凡那日儿臣在您身边,您龙体如何会受这般损伤啊……” “行了……此次大军遭遇之凶险,不是你想舍身相护便能成的。若不是聿儿舍命相护,朕怕是已遭不测了!”皇帝缓过一口气,厌烦地挥手,“别在这大声嚷嚷,听得朕头痛。滚出去好好查查你封地的钱粮,给不了朕解释,年后顺陵大祭你也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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