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王灰溜溜地出城。他这次带的人虽然不少,但藩王军队自然无法入城,只能驻扎在郊外。 王府一干人听他将事情一说,个个都吓破了胆。 “王爷,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如今一下子要弥补历年亏空,这……这如何能补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掼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过是避了些赋税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晓?朝廷一向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怎么要对我下手了?” 长史面如土色,附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您此次进宫,看圣上龙体如何?” “圣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样,神情不定。 长史察言观色,知晓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将众人屏退,悄声问:“王爷可还记得,当年兰玉的下场么?” 这一桩大案,谁能不记得? □□知晓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将兰玉功高权重,因担心弱主受强臣所压,□□皇帝晚年大肆屠戮兰玉及朋党一万五千人,将其势力连根拔起,替幼主铺好道路,才安心离去。 邯王悚然惊怒,一掌重击于桌上:“这么说,他开始替心爱的孙子铺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长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又道:“王爷无须太过担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当年的简文小儿,不也号称仁厚吗?”邯王想到皇帝发病时那岌岌可危的模样,越想越觉可怖,问:“荥国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当时父皇受伤时的情形!” 荥国公护送邯王至应天后,便趁着雨雪稍停的间隙,改换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阔朗处,袁才人的墓园造得十分气派,显然太子对她的身后事还是上心了。 邯王来到墓前时,却见墓前不仅有荥国公,还有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姑娘,虽然打扮简素,却越显清丽绝伦,风姿绰约,十足从诗词中走出来的江南美人。 虽然气急败坏心绪难安,邯王还是难免多看了她几眼:“岳丈大人,这位是?” 荥国公神情复杂,道:“我过来时,这位姑娘正巧来祭拜袁才人。” 美人儿也不慌乱,朝他盈盈施了一礼:“见过邯王殿下。” 荥国公抬手,让所有人退离墓园,问她:“你说,当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时,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听闻是自己上次兴师问罪过的东宫之事,邯王也来了兴趣:“本王听说,袁才人死于潜入行宫的青莲宗刺客之手,只是真凶遁逃后至今未曾缉捕归案,你当日既然在旁边,可见到了真凶?” 她抬头望着他们,泫然欲泣,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方碧眠,便是当日潜入行宫的那个青莲宗刺客。” 两人顿时错愕,荥国公正要大喝来人,将她拿下,却听她又道:“但,袁才人并不是丧生于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与太子妃所为,然后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 荥国公暴怒,喝道:“大胆,杀人凶手还敢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国公明鉴,若小女子真是杀人凶手,又如何会千方百计打听得国公行踪,候您来此祭奠时,舍命相告实情呢?” 荥国公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邯王则迫不及待问:“你说是太子和太子妃杀害了袁才人,可有证据?” “王爷与国公可以略加追索,谁能从袁才人之死之中获利?”方碧眠并不明说,只低低反问,“比如说,袁才人来了之后,东宫后院的势力,有何变化?” 荥国公冷冷道:“我儿寄信回来时常有提及,太子妃对她一向关照有加,你不必挑拨离间!”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举,那么,国公可曾注意过其中的内容?比如说,里面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孙的内容?” “我儿一贯识大体,如何会将这些机密之事传播于外?” 方碧眠轻声细语道:“国公爷息怒,焉知这些机密,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些极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着为太子及东宫排忧解难的想法,会不会无意间泄露了一些自己认为并无关紧要,可其实却是动摇东宫根本的东西呢?” 荥国公正要呵斥,但忽然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件事,猛然间如遭雷殛,顿时脸色大变。 旁边邯王一见他此种脸色,心中大喜过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种内情,赶快从实招来!若真能揭发东宫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届时本王与荥国公,定然重重赏你!” 方碧眠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满意地垂首敛衽,道:“王爷不必急躁,小女子此来,一来是解释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不忍国公爷被蒙在鼓中,三来么……我这边有人想要与王爷、国公见一面,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着她,脸色沉了下来:“本王身份贵重,岂是你们这些逆乱匪徒想见便能见的?” “世间种种,历来不过成王败寇。小女子听说,圣上伤病之后性情越发酷烈,如今还查到王爷藩属之地的钱粮上了……” 她曼声轻语,而邯王却只觉背后冷汗连同寒毛一起竖了起来:“你……你们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线?” “此事何须安插眼线,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识倾听的力量。 “当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爷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孙都身存危难,岌岌可危,他又怎会允许旧事重演,留下您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悍王爷呢?”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话,邯王与荥国公都是大惊失色,回头一看,一个丰朗俊雅的白衣公子与另一个面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墓园之中。 他们身法太过惊人,外面众人竟全无察觉。 二人正在惊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们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来找二位谈一桩合伙大买卖。” 荥国公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你便是当日伤了圣上与太孙的那个刺客!” 邯王顿时抬手去摸腰间佩剑:“乱臣贼子竟敢现身,本王今日非斩杀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侧的青衣人神情僵硬,应该是戴了□□,声音却比脸色随意多了,“还有袁岫袁国公,一别数年,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邯王与荥国公立时怔住,再看他松竹般苍瘦的身躯在风中挺拔伫立,记忆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间重现。 不可遏制地,邯王呼吸粗重起来:“你……你是……” ……第201章 蓬莱此去(4) 眼看这边就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商谋,方碧眠朝他们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墓园在郊外山中,面前只有两条僻静道路在野树间延伸。 旷野风大,随同他们前来的海客与青莲宗一干人都静静候在风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与青莲宗谈判完成。 虽然局势艰难,但他们都相信,只要竺星河与那人出面办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唐月娘见方碧眠紧张得身体微颤,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背风处,抚慰道:“你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如何这等紧张?” “毕竟,这是咱们能抓住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颤声问,“阿娘,你说咱们这回……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碧眠,你还年轻,未曾见过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我们只能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最终青莲老母自会替咱们成就。”唐月娘拍着她的手,轻声道,“当日咱们刺杀狗皇帝,我被司南困于月牙泉下,冻得身体大损,怕是已无法继续撑起宗内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杀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们如今只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将青莲宗延续下去……” 方碧眠郑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心跟随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寻常,而咱们是朝廷通缉的乱匪,哪有资本与他并行?”唐月娘轻抚她的鬓发,道,“但碧眠,你不一样。你出身忠良名门,若是青莲宗由你率领,到时你与他结了婚姻,才足以让竺星河接纳兄弟们,走出青莲宗的生路!” 方碧眠转头看向墓园,可面前的荆棘野树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怎么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摇头,惶惑低声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对他而言,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样的……他可能对我们包容,待我们和善,但我们怎么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萧后人,以后更会是青莲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让跟随他的老人们乐意接受,青莲宗也会成为他背后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郑重问她,“你实话告诉阿娘,你可喜欢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为野风还是因其他,眼圈通红:“是,阿娘,我是很喜欢公子的,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而是将他当成了我的命运、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凄惨,我全家覆灭,只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污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脱离污浊的教坊出身,才能让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贵的方家后人,我不是卑微低贱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义子,他应该受万千后人景仰,他不应该是那般下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紧搂她的肩,叹息道,“而且,不仅仅为了你们方家,也只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机会带领青莲宗走向更好的处境,你得扛着兄弟们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吗?” 方碧眠喉口哽咽,郑重点头。 前方等候的海客们起身,迎向墓园中出来的人。 竺星河虽不动声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应当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唐月娘拉着方碧眠,声音已恢复如常:“走,咱们也得与竺公子将此事谈定下来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众人也都轻松起来。 简单布置安排接下来的事务,竺星河见唐月娘走来,便朝她点头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桩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双。”唐月娘笑得和煦,对他恭贺道,“这些年公子纵横四海,干下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也铺开了好大的摊子,但,一人奔波劳累毕竟不是办法,若能有个贤内助,相信兄弟们或许会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边老人们催促,此时一看她脸上的笑意,便知晓了来历:“天下未定,谈何成家?” “所谓成家立业,安顿好了后方,才能心无旁骛干大事。”唐月娘转头望着方碧眠俏立于寒风中的身影,叹道,“碧眠这孩子,出身名门之后,七八岁上失恃后加入我宗,实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论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闻天下的死节忠臣,他的后人若也能为公子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对大伙儿的慰藉吧,公子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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