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阿南消失的楼梯口,朱聿恒不由捏紧了手里岐中易。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卓晏来了,看着二层阁楼欲言又止。 朱聿恒知道他的意思,示意他随自己走出院子。 “是殿下要我们打探的人,行踪已经确定了。”卓晏随着朱聿恒往外走,低声说道。 朱聿恒的脚步顿了顿,问:“阿南的……公子?” “是。他在灵隐寺后山的定光殿做法事,今天正是最后一天。” 只沉吟了片刻,朱聿恒便道:“去灵隐。” 下了宝石山,早有快马在等待。 沿着西湖岸一路向西南而行,夹道都是参天古木,风生阴凉。偶尔有山花在深绿浅绿间一闪而过,颜色鲜亮。 卓晏骑马随行,走了一段,却见朱聿恒放缓了马步,似乎有话要问他,但又许久不开口。 他不开口,卓晏就只能先开口聊些闲话了:“殿下,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朱聿恒将目光转向了他。 卓晏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说:“属下觉得,您要是看上了阿南姑娘的话,不如直接对她坦白身份。如今这般白龙鱼服,似乎妨碍殿下行事,束手束脚的,再说……” “你想多了。”他冷冷打断卓晏的话。 卓晏尴尬地挠挠头,心说你跟她回家,和她同宿,她喊你小名“阿琰”,你还为了她神思不属,结果居然说我想多了? 不过既然殿下这么说,他也只能附和道:“是,我也觉的不可能……虽然吧她挺迷人的……” 朱聿恒神情冷漠,听若不闻。 卓晏赶紧闭了嘴,准备勒马退后两步时,忽然听到朱聿恒又开了口,问:“哪里?” “啊?”卓晏有点诧异,“什么哪里?” 朱聿恒依旧看着前方的道路,只有声音低喑:“我是问你,她……哪里迷人了?” “哦,这个么……”因为殿下说自己对阿南没兴趣,卓晏轻拍额头想了一下,便也放开了说,“虽然阿南姑娘挺古怪的,大大咧咧的模样,软趴趴的姿态,没个正经的。但是她往椅子里一窝,缩起肩膀懒洋洋地瘫着,眼睛又大又亮,看着就像我娘养的那些猫,忍不住就想顺一顺她的毛,感觉心里格外舒坦……” 听着他的形容,朱聿恒忍不住“哼”了一声。 迷人。是这样吗? 明明想要说出奚落的话,但一瞬间他就想起,那一夜她抬起手让蜻蜓停在掌心时,火光隐约照亮出的,她的容颜。 她的眼睛,亮得似浸在寒月光华之中的琉璃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连周围的火光都被压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她锐利目光背后的世界。想知道她漫不经心笑容后面的过往,更想知道她那慵懒身姿形成的缘由。 但,这念头只笼罩了他一瞬间,随即,便被他狠狠挥开了。 命运如此残酷,死亡的阴影早已降临到他的身上。她是否迷人,她过往的痕迹,她所寻求的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回归到自己天定的命运轨迹上,不负父母、祖父、朝廷和天下的期待。 卓晏毫无察觉,只问:“殿下,您认为呢?她是不是挺像一只猫的?” “我对猫,没有兴趣。”他语调越发冰冷,“对她,也没有。” 卓晏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
第25章 海客瀛洲(2) 灵隐禅寺是千年古刹,山寺幽深,隐在森森夏木之中,每日香客络绎不绝。 朱聿恒与卓晏等人随香客入寺,先去觉皇殿上香,大殿上还悬挂着南宋理宗皇帝御笔亲书的“妙庄严域”金匾。菩萨金身都是近年刚刚塑就,金漆颇新,宝相庄严。 捐了香油钱后,几人直往后山定光殿而去。 定光殿内供奉的自然是过去佛定光如来。后山寂静空灵,少人行经,韦杭之和诸葛嘉等候在山道下的黄墙边,以防有来往闲人接近山道。 朱聿恒带着卓晏沿青石台阶而上,只觉得肩上簌簌轻声,落了几片殷红的石榴花瓣。 他拂去肩上花朵,抬头看去,只见夹道的石榴正在开花,如殷红的胭脂点缀在树梢,在这样浓烈的夏日午后,开得比日头还要灼热。 石阶尽头,是开启的殿门。 弥漫的花朵一直烧到殿前,花阴下,有个年轻男子伏案持管,坐在树下写着字。身后角落中,站着两个侍从模样的人。 朱漆斑驳的殿门,无风自落的红花,隐约像是血色的痕迹。朱聿恒驻足在门外,目光落在花树下那个男子的身上。 他约有二十五六岁模样,即使独坐时也保持着挺拔端整的仪容。 他一身素衣,俯着头抄写经书,全身毫无修饰,只有右手上一个银白色的扳指发着素淡的微光,整个人有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 清静的佛门,妖艳无格的落花,不染尘埃的男人。 矛盾又混乱的尘世,因为他的存在,调和成了安静祥和。 那人感觉到了有人进来,于是,在零星落花之间,抬起头来,远远望了他们一眼。 他唇色很淡,浓黑的头发与浓黑的眉眼衬着过白的肌肤,俨然似画中人,让人心向往之,不忍亵渎。 卓晏看看朱聿恒,又看看这位海客,心想,这两人真是一时瑜亮,能在这样的地方相逢,也真是缘分。 朱聿恒站在灼灼欲燃的石榴树下,向那人遥遥一点头,当作致意。 而对方也搁下了手中的笔,收好了案上正在抄的那些纸页,站起身向他们一拱手。而就在此时,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抱着经书从殿内出来,一看见他们,就上来阻拦说:“不许进来,我们在这边有事呢!” 他一开口说话,朱聿恒立时认出来,这正是在黄河边,在他昏沉之际与阿南说话的少年。当时阿南好像叫他司鹫。 海客开口说道:“二位兄台,在下正于此处为亡人抄经超度,因恐八字冲撞,不便有陌生人来往,请勿踏入其中。” 他眉眼柔和,声音也低沉温厚,虽然是拒绝之语,也让人入耳舒服。 卓晏不等朱聿恒示下,自觉地出头当恶人,问:“我听你口音似乎是应天的,为什么要特地到杭州来祭奠啊?应天府的大报恩寺不是更有名么?” 司鹫扬了扬眉,正要说什么,男人抬手止住了他,温和对卓晏道:“报恩寺琉璃塔尚未修建完毕,并无这边清静。” “对哦,这倒也是。”卓晏回头看看朱聿恒。而朱聿恒只不动声色地向那男人一拱手,说:“既然如此,打扰了。” “请便。”对方和气地应了,微微颔首致礼。 他重回案前坐下,整理自己刚刚所写的祭文,神情沉静如水,仿佛这个尘世予他没有任何影响。 卓晏有点不甘心,站在门外,伸长脑袋想去看他在写什么。 而他已经将手中所写的祭文放入旁边香炉之中,焚烧祭祀。 司鹫警觉地盯着卓晏,颇有鄙视之意。 卓晏吐吐舌头,见朱聿恒已经转身离开了,赶紧快步跟上,低声对他说:“这人玉树临风彬彬有礼的,感觉不像是什么坏人啊。” 朱聿恒没说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位陌生的海客,确实是个令人一见可亲的人物。 可惜,他是阿南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那个公子。 在见面之前,他设想过无数次,这个令阿南死心塌地、心心念念的公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却未曾料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不染凡俗的神仙人物。 就在二人刚走下两步台阶时,骤然间乱风乍起。夹道的花树簌簌落下大堆细碎花瓣,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 只听到司鹫“啊”了一声,朱聿恒回头看向后方。几片尚未烧完的纸张被狂风吹起,散落半天,零落如雪片。 有一张残纸飘过面前,朱聿恒伸手抓住,看见那上面的字迹,如写字的人一样清逸隽秀—— ……葬将士之残躯;以幽州之雷火为灯,安不归之魂魄;供黄河之弱水为引,溯往昔之恩怨 这祭文烧得只剩这些,但这寥寥几行,让朱聿恒的眼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这字迹,他永远铭刻在心,一眼便可认出。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他从那只蜻蜓中发现的纸卷,即使已经残破,依然能清晰地揭示出,这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而,令他呼吸为之停滞的,是那 “幽州之雷火、黄河之弱水”。 这不是祭奠亡魂的诔文。 这是顺天那场差点葬送了他与祖父的大火;是令万千百姓流离失所的黄河怒潮。 一瞬间,有灼热的血冲上他的额头,让他眼前这清拔飘逸的字,仿佛都似扭曲起来。 而卓晏则凑上来看了看,笑道:“这字真不错,配得上那张脸。” 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朱聿恒竭力放缓呼吸,压住自己微颤的手,也压住了自己即将外泄的激怒。 自小在朝堂顶端耳濡目染,他调整外表情绪何等迅速,不动声色地拿着这张纸转过身,交给追出来的司鹫,一面看了看里面的男人,以最寻常不过的语调说道:“兄台的字清拔隽永,颇得右军韵味。” “过奖了。”对方眉眼疏淡,随口回答。 朱聿恒不再多说什么,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一直守候在下面的诸葛嘉与韦杭之跟上了他,踏着满地的石榴花,走出重重佛殿。 就在出山门之时,朱聿恒看了侍立在旁的韦杭之一眼。 韦杭之会意,转过身对着后方本应空无一人的道边,指指后山,又收拢五指,做了个擒拿的手势。 虽然阿南在黄河边救了他,可如今看来,顺天的大火与黄河决堤的惨祸,与她那个公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朱聿恒直上飞来峰,过翠微亭,绕冷泉,于千百佛像洞窟之上,遥望对面灵隐定光殿。 卓晏气喘吁吁跑来,禀报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本来嘉嘉……诸葛提督不想惊扰佛门清静,因此只出动了四个差役前去拿人,谁知那个海客竟敢拒捕。差役们强行锁拿,结果被丢出了殿门。现下诸葛提督已亲自领队,前去捉拿那个海客了!” 身后的韦杭之给他送上一具千里望(注1),让他可以精确地看到对面的情形。 翠竹林中,石榴花下,佛殿之前,激战正酣。 神机营士兵都是青蓝布甲,诸葛嘉这个狠人,连佛门圣地都不肯留情,此时定光殿的黄墙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两排持棍的士卒鱼贯自诸葛嘉身后奔出,分成左右两股旋转着汇聚,将中间的素衣公子及其下人团团围拢在佛殿之前。 碧绿的竹林如沧海,青甲的士卒如怒涛,片刻间,那边四人已经被围拢在包围圈中,所有的棍头都直指向他们,不但将所有他们可以逃脱的角度全部封死,甚至连他们要找一个可供反击的角度都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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