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醍醐灌顶的通彻感,让她屏息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是,解开了竺星河的阵法,于是我也终于明白了,初辟鸿蒙的解法。”他的手中,无数片铜环轻微振动,正要脱出,而他已不需要再查看它们每一片的走势,抬起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唇角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笑意。 “若无心上人,谁解岐中易?阿南,你说,你一次又一次给我做岐中易,教导我解开其中的关窍勾连,是不是,你也早已心中有了我,希望我能知晓其中之意?” 阿南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感觉在他的目光下烧得热热的:“别自作多情了……” “是吗?原来是我想多了?” 随着他的话语,掌心岐中易声音清空,在一片混乱复杂的局势之中,他解下了第一片铜环,在阿南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将它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之中。 “毕竟,我这么努力,疯狂地逼自己进步,竭力拉近你我的距离,除了要自救之外,我还想要很多……”他握着她摊开的掌心,抬眼凝望她,“妄想实现一些实现不了的梦想,得到一个得不到的人,到达一个达到不了的地方……” 他指尖拨动,将第二个铜环解了下来,继续放在她的面前。 初辟鸿蒙解开了第一步,他便已揪住了整个岐中易的关键,只要循着这基本的思路,便能懂得如何破解这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力量,处理这千变万化牵一发动全身的局面。 “你会到达你想要达到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当然,也会实现你想要实现的理想。连你想要的人……”阿南握紧了手中的铜环,将它们贴在心口,与他对望,“你也已经得到了。”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还想要东宫好好的,想要父亲顺利登基,想要母亲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要祖父安然传位,想要弟妹们都得保全……” 他说了许多,但就是没有自己。 于是阿南便问:“那你呢?” 他望着阿南,目光中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轻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活在有你的天地间。” 阿南抬手轻抚他的鬓发,就像抚慰一个茫然找不到归宿的孩子。 “会的,阿琰。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孩子们围绕在我们的床边,问我们,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们说,把我们埋在向阳的地方吧,这样,我们能一直暖暖地晒着太阳,一直开开心心的……” 最后一个岐中易已解开,灯光逐渐微弱,而他们相拥在一起,声音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再响起。 所有一切都不再需要宣之于口,他们已明了彼此一切。 尽管他们面前的料峭初春,依旧寒意浓重。 但只要他们能相拥彼此,便彷如沐浴在最和暖的日光下,再无肃杀寒凉。 ……第231章 三谒顺陵(3) 三月初五,□□二十四周年忌辰。 天气本就异常,大祭前夜又突然严寒逼来,梅花山上万千花树,初生花蕾全被冻在了冰凌中,生生摧折。 纵使天气极寒,皇帝依旧亲至顺陵主持大祭,皇太子副祭、皇太孙陪祭。 监理御史率队,礼部尚书主礼,一百二十人肃立于雪风之中列队。几位老臣在麻衣内穿上了三四层夹袄,可上天仿佛故意作弄,已是这般寒冷天气,二更天时,城外山中居然开始飘雪了。 三更一点,风拂白幡,这场雪竟越下越大。顺陵卫提八对素白灯笼在前方引路,众人顶风冒雪,列长队进入大金门。 过了大金门,皇帝下马,领着太子太孙步行谒陵。 风卷起雪花打在所有人身上脸上,眼睛都难以睁开。耳边只听风声呼啸,朱聿恒见没踝积雪让祖父与父亲都是步履艰难,便示意随身的侍卫搀扶好他们,自己则快行几步,率先前进。 素白风灯在风雪中半明半晦,引领祭祀队伍过了御河,进入呈北斗七星形状的神道。 神道边的松柏堆积了风雪,灯光下只见深深浅浅的白色起伏如波,周身唯见惨白。 所幸神道旁相隔不远便有狮象麒麟獬豸骆驼等石像分立,祭祀队伍只需沿着石像往前即可。 经过十二对石兽后,众人折向正北,却忽然都停了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朱聿恒看向前方景象,心下不觉大震,在风雪中回头召唤:“荥国公。” 荥国公袁岫是此次顺陵祭祀安护,听到皇太孙召唤,他立即折返,回来听命。 朱聿恒指着前方问:“望柱哪儿去了?” 望柱原本在十二对石像后的转弯处,高达两丈,雕镂云龙纹饰。而望柱之后,更是有高大的翁仲夹道而立,赫然在目。 可此时他们举目望去,前后左右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被雪覆盖的地表略微起伏,哪有望柱和翁仲的影子? 甚至,前方漫漫风雪中,就连陵寝内高大的文武方门、享殿也毫无踪迹。 饶是这样的寒夜风雪中,荥国公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待老臣率一队人马,往前方查探一下,是否雪夜晦暗,一时失察,走岔了山道……” “顺陵中只辟了这一条神道,如何会走岔?” 荥国公无言以答。朱聿恒也不等他回答,带着身边侍卫们,向前方搜索而去,以确定身旁是障眼法,还是真的变了环境。 八个顺陵卫提着灯笼,如扇形排开,踏着积雪向着北方谨慎探路,查找原本应该伫立于尽头的望柱。 朱聿恒与荥国公随后查看地势,缓步向前。 尚未走出几丈远,一个卫士“啊”的失声惊叫,脚下踏空,陷在了雪中,头破血流。 旁边卫士忙赶上前将他拉上来,一看他陷落的地方,都是震惊不已。 汉白玉石板铺设的平整神道,在雪中已不见踪迹,下方是荒草覆没的沟堑,被大雪遮掩如平地,难怪那士兵一时不察便失足了。 朱聿恒的脑中,闪过榆木川的雨雪交加中,离奇消失于前方的宣府;以及在横断山的暗夜中,莫名被截断成悬崖的山道。 他回过头,与身后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人四目相望。 两人虽然都未曾开口,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来了”的意味,绷紧的神经中,又不觉带了一种设人入彀的愉快感。 朱聿恒吩咐众人先行止步,示意侍卫与自己一起回到皇帝与太子身边,压低声音将这番怪异情形轻声禀报了一番。 皇帝重伤初愈,太子身形臃肿肥胖又有足疾,两人午夜冒雪走了这么久,已是困顿不堪。听朱聿恒描述前方情形,皇帝心下惊怒,回头瞥了文武百官一眼,压低声音问:“这情形,与榆木川那一日,似乎相同?”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显然是那些人故技重施,竟敢在顺陵再度动下手脚。” 皇帝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胆大包天!” 太子则问朱聿恒:“现下咱们如何为好?” “请圣上与父王不必担心,交由我等处理即可。”朱聿恒嘱咐侍卫护好皇帝与太子,示意众人在风雪中调转队伍,往下走去。 祭祀队伍抬着牛羊猪,捧着鸡鸭鱼,搀扶着老弱,惴惴不安地回转。 雪天路滑,神道虽然平整,但毕竟是斜坡,随同祭祀的老臣个个收不住脚,年纪最大的太常寺卿更是一个滑跤便跌在了雪地上。 太子忙命人搀住他,查看是否受伤。 众人惊惧莫名,不知在这皇帝、太子、太孙三代谒陵之时,山陵内两次迷失到底为何。有些不太老成的,在这风雪陵寝之中,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皇帝一言不发,袍袖一拂,率先下山。 神道不过一二里,向下走又比向上走更快,不多久众人走回御河边,看到神功圣德碑亭依旧静静矗立在风雪之中。 一切看来并无任何异状。 想着原定于五更天在享殿进行的祭祀,皇帝心下难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如常,只走到道旁第一对神兽边,抬手抹掉了上面覆盖的雪,摸到了石刻神兽冰冷坚硬的触感。 依稀灯光下,前方风雪弥漫,只能看到一两尊石兽隐约呈现。 顺陵神道的石兽,巨大无匹。其中最大的石象重达十五六万斤之巨,当初为了将它们运抵顺陵神道,正是趁着冬季,在路面上洒水成冰,再以滚木为轮,由千百民伕牵推到神道边上,永世不移。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个“侍卫”,对方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无误。 这些仿佛可以亘古守护顺陵的石兽,积雪中越显高大庄严。 “陛下您看,此间情形,与那日榆木川,岂非一模一样?”朱聿恒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当日榆木川之仇,今日孙儿定要做个了断!” 皇帝抬头看向上方。此时北风愈紧,雪花稍缓,在隐约中他能看见上方的文武方门和享殿,大雪也遮不住那些雄浑的轮廓。 然而,就这么抬眼可见的距离,他们却怎么都走不上去。 风雪之中灯光晃动摇曳,朱聿恒看到祖父的脸色略显灰败。 大祭时辰将至,而君臣被困于神道之上不得叩拜山陵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晓,必定会浮动朝野人心,引发无数风波。 但,皇帝最终掩去了愠怒,只抬手紧按朱聿恒的肩,道:“好,那朕今日便在此处,看朕的好圣孙破阵!” 朱聿恒郑重点头,握了握随在他身边那个“侍卫”之手,示意他在这边陪护自己的祖父与父亲。 侍卫略一迟疑,低声问他:“阵法布置,你已经探明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八九不离十,只是未能探测到阵法枢纽,还需要略加计算。” 侍卫便再不多言,握了一握他的手,转身向着皇帝与太子快步而去。 朱聿恒目送他护送皇帝与太子至神功圣德碑亭檐下,回头吩咐荥国公:“调集两百顺陵卫,人手一盏灯笼,听候差遣。” 顺陵卫有五千之数,多驻扎在陵园之外,荥国公一声令下,立即便调集了两百精壮过来。 朱聿恒传令,所有卫兵携带灯火上山。 但与之前不同,两百人并不是全部跟上去,而是分布在神道上,十步一人,提着灯笼站立在道中,照亮神道。 暗夜风雪中,灯笼的光依稀勾勒出整条神道的走向与轮廓,与往日一般向西北而上,如斗柄弯折,毫无异状。 唯一的角度、唯一的方向,却让祭陵的一百二十人尽数迷失,仿佛天地间有个看不见的洞窟正在前方张大巨口,将空间彻底吞吃,不留任何下落。 一旁正替太常寺卿揉着脚踝的小宦官,张了张嘴,小声嗫嚅道:“这……这难道是民间俗谓的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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