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自然见过这座玉雕,上面雕的是海浪拍山,足有一人高,重逾千斤,这砸向地面时,别说金砖,哪怕是青石板,恐怕都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诸葛嘉回头看了看,示意卓晏跳下坑道。 穿着极为修身曳撒、身上还饰金佩玉的卓晏,委委屈屈地钻进坑道,蹲在地龙中晃亮了火折子。 地龙并不宽敞,他是中等身材,只能勉强容下他的身躯。 诸葛嘉指着下方道:“殿下请看,奉天殿自元旦后便未再开启,宫中早已将地龙掏净,入口封闭,只要蓟公公沿着地龙往前爬,至少能躲到烟气熏蒸不到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蓟公公面对眼前空荡荡的地龙,却一步都没有爬动,一直跪在这砸出来的坑洞之下,直到被活活烧成焦炭。” 蹲在地龙中举着火折的卓晏顿时跳了起来,却忘了自己头上就是条石,顿时撞得龇牙咧嘴。 他揉着额头,惊骇地看着地上的瓦砾和炭屑。在破碎的金砖和玉石碎块中,分明印着烧结在地面上的两块黑糊糊的长形印记,显然就是蓟承明当日在火海中,跪在地上的双腿被烧成焦炭时留下的。
第5章 南方之南(2) 朱聿恒看着那两块痕迹,终于开口问:“跪在坑道中?” “是,当时内宫监都已知蓟公公进殿后便未曾出来,因此在清理瓦砾时也是多加注意,结果搜寻到了二十二具尸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内殿收拾时,才在墙角发现了这个坑洞,扒拉出了尸骨,确认蓟公公当时确实是这样的死状。” 朱聿恒上战场之时,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但看着那两块焦黑痕迹,也转开了眼去,不忍多看。 毕竟,他现在,有点难以直面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将会殒身于何时何地,又会留下怎样的,生命最后的痕迹。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问:“如此死状,似与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场之中,烟熏火燎炙热逼人,蓟公公既已砸开地道,自然会下意识地顺着它往最里面爬,离洞口的火越远越好。”诸葛嘉肯定道,“可为何蓟公公跳入了这地龙之中,却跪在这块地方一动不动,以至于错过了逃生的唯一机会,活生生被烈火烧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恒又问:“蓟承明的尸骨,现在何处?” “已被内宫监捡拾到骨灰坛子里了。说是尸骨,其实烧得只剩了几片渣子,再加上整个大殿的梁柱都烧朽了坍塌下来,将骨架也压平了,太监们也只能连骨头带焦屑都捧进坛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尸骨,还比较完整,好分辨些。” 他们在这边讨论着,而下面胆战心惊的卓晏,哭丧着脸蹲在地龙中,无聊地用火折子晃来晃去照着下面。 在光线之中,有一个怪异的东西,让卓晏下意识拿起来看了看。 是一块掌心大的弯月型木头,被火烧过之后已是彻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为上等,木质坚韧,两个尖角虽然被烧得略有残缺,但大体还残存着原来的形状。 “月亮?这是干什么用的?”卓晏捏着它端详着,却发现上面刻着一个极浅的痕迹。 他便将这烧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细审视着。 “那是什么?”朱聿恒在上面注意到他的动静,问他。 “好像是一只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块木头。 卓晏见他关注,忙将焦木举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这块焦黑的千年榫上,浅浅刻着一个痕迹,并不明显,但仔细看,确实可以看得出来。 上面一个斜斜的×,下面一竖,宛然是一只蜻蜓。 诸葛嘉在朱聿恒身后看着,出言道:“这应是一个榫卯,为连接木材之物。这种两头弯弯上翘者,名为千年榫,因为形如弯月,又名新月榫。这种大小的榫卯,应当是横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问:“它有何独特之处,能号称千年?” 诸葛嘉指着上翘的两头,说道:“这种榫两头向上弯翘,一旦将榫头拍入双方榫槽之中,便会牢牢咬合。因为万物都有重量,被连接的木头亦会下坠压住这个榫,除非千百年后朽烂了,否则被连接的木头绝不可能松脱。” 朱聿恒反问:“照这么说,在屋顶坍塌之时,除非有一种力量,能将被千年榫结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将它从千年榫的弯角中拔起?” “是,否则这千年榫,必定会被坍塌的力量折断。”诸葛嘉用修长的五指做了个向上抓取的动作,疑惑道,“可这个千年榫,尽管边角稍有残缺,但,确确实实是完整的,没有折断的痕迹……奇怪,这世上又有谁能有这种巨力,将奉天殿的屋顶提起掀翻,让这千年榫完整脱出呢?”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因在这一瞬间,他眼前忽然闪过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门口,向梁上那条白影射出一箭后,他看到,自己的发丝与衣服,全都被一种怪异的力量轻轻扯起,向着空中漂浮。 还有,大火刚刚燃起的刹那,他在第二层殿基上回头望去,十二根盘龙柱上烈火飞卷升腾,彷如十二条巨龙同时在喷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种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涌出地面;又似天降龙挂,倒吸地上万物,倾下了这样一场将三大殿毁于一旦的灾祸。 风卷起灰烬在他们周身弥漫,面前这块烧焦的千年榫似乎还散发着那夜的灼热气息。 朱聿恒只觉胸口憋闷,他强抑心神,从诸葛嘉手中取过那个千年榫,一边看着,一边绕过了后方的断垣,沿台阶向下方走去。 卓晏赶紧从地龙里爬出来,也不管身上锦衣蒙尘,随便拍了两下就快步追上了他们。 诸葛嘉见朱聿恒一直看着那个千年榫沉吟不语,便又道:“微臣想,或许是外面的木头没有中间榫卯木质坚硬,因此被烧得朽烂了,摔下来时粉碎散落,便只剩下了中间这个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这种可能。”朱聿恒端详着上面那个浅刻的标记,声音略带喑哑,“那么,这是什么标记,诸葛提督可知道?” 诸葛嘉面露迟疑之色,道:“这个……请殿下容微臣再调查几日。这东西或许是……木作匠人觉得参与修建三大殿是他毕生荣耀,因此想暗地留个标记,也未可知。” 朱聿恒摇了摇头,只沉默地将千年榫横了过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那个模糊刻痕。 这只蜻蜓,与火中飞出的那一只,是否有何关系? “我倒认为……”朱聿恒缓缓说道,“如果是匠人有意为之,不至于刻得如此凌乱仓促。你有没有想过,除了匠人之外,这掉在地龙中的东西,还有一个人也能接触到?” 诸葛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殿下的意思,这是蓟承明临死前,刻下的印记?”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将千年榫递还给了他,说:“让内宫监的人好好查一查,蓟承明生前接触过的,有没有与这标记相符的。” 候在阶下的小太监,赶紧舀起大铜缸中的水,让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烬。 诸葛嘉低下头,目光正落在朱聿恒的那双手上。 澄澈的水流过他的手背与十指,那修长的手指如同白玉冻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莹然生辉,不可直视。 这位殿下的手,当真举世罕见。 诸葛嘉正在恍神间,朱聿恒已经接过巾子擦干了手,问:“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么其他部门的人呢?” 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谨身殿废墟中一条伛偻的身躯,说:“那位就是王恭厂的卞存安卞公公,只是这人脾气古怪,微臣与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听,撒腿跑到台阶边拢手对着那边大喊:“卞公公,皇太孙殿下驾临!” 那条人影没理会这边的喊话,依旧伏在焦黑废墟中撮土。烧黑坍塌的废墟如阿鼻地狱,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场废墟中如此细致撮土,着实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两声,那卞存安终于听到了,直起身看了看这边,拱手朝着朱聿恒行了一礼,也不过来拜见,很快就物我两忘地继续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这个卞存安,见他四十不到年纪,穿着件颜色褪暗又沾满灰迹的姜黄色曳撒,皮肤黧黑又灰头土脸的,但那专心致志盯着手中活计的样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躯颇有种倔傲的气质。 “那便不要打扰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龙骧卫们整顿起身,“你们若有什么发现,随时知照本王。” “是。”诸葛嘉应了,又命人奉上一个托盘,向朱聿恒禀告道,“此次我营新研发了一种小火铳,由中军坐营武臣与拙巧阁联手研制。这种小火铳精致小巧,更可拆解折叠。殿下若有兴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过。” 他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对新奇强力的武器确有兴趣,便欣然接过。 小火铳入手沉重,是精铁所铸,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药室。火铳通体镀银,更以错金法在铳身上镶嵌出龙虎纹饰,精美异常。 朱聿恒打开火门和药室看了看,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他已经将小火铳收好了,说:“等我有空了,自行折叠拆解试试吧。” 诸葛嘉知道这种小事断然难不倒这位殿下,便只送上了一小袋适配这支小火铳的弹丸和火、药。 “这般方便携带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制造?” “此物机括微小,准头难以调控,是以制造极难,目前一共只有三支面世。”诸葛嘉解释道,“如今拙巧阁那边的人也说难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还要再等等。” “无妨,等你有了大量制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身上马,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指了指那个千年榫,说:“诸葛提督,或许你可以查一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力量,能托举重物拔地而起,脱离这千年之榫?” 诸葛嘉面露犹疑之色,仰头看向马上的朱聿恒,却见他神色慎重,绝非轻言,便恭谨垂手,应道:“是,微臣定会用心细查。” 龙骧卫随扈,朱聿恒刚出午门,韦杭之已经在城门口等待他。 朱聿恒也不问话,与他到了户部衙门后,便看起了紧急调来的卷宗。 本朝户籍管理极严,寻常生面孔在城内出现,必然遭受多次盘查。一个肤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顺天居住,一定会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来衙门报备,各街坊里长也会记录在案,按月汇报到户部衙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出现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会处在他的视野之中。 不到半个时辰,送来的午膳尚且温热,他想要寻找的人,已经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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