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歪了歪头,轻轻擦了一下。 是水渍。 容蕊告诉过他,那是眼泪。 只有有七情六欲的人,才会流下的眼泪。他如今,也有七情六欲了吗? 他呆望着躺在怀中的女子。那双好看的双眼紧闭,再也不会或笑或泪地看他;那挺翘的鼻子沾满血污,再也不会皱起鼻头嫌弃他;那丰润的双唇此时苍白无比,再也不会吐出黄莺般的话语,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了。 以前的一幕幕一桩桩,在他面前如走马灯一般回放着。以前那许多的困惑、不解,在成为飞尸有了七情之后,终于有所懂得。 到这时他才理解,当他逼问她是否喜欢自己的时候,她那眼中的无措与哀伤是为什么。 他那时以为占有便是全部。只要在一起,欲还是情,又有什么关系? 陆离忽然自嘲一笑。她是对的,他对她只有鲜血的渴求。 而正是这份渴求,害死了她。 欲,还是情,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猛地,陆离将她抱住,一头扎在她的怀中,哀哀地呜咽起来,如一头失了庇护的幼兽,凄凉而又无助。 所有的情感奔涌而来,不再是旁人的,不再是短暂的,真实而又绵延无尽,痛苦而又悲凉凄惶。 平生不会相思,刚会相思,便无处相思。 天地煌煌,他似乎再没有归处。 故人 风烟俱静,天狱山没有一丝活气。 只有一个非人非鬼的飞尸,跪在那里,怀中抱着他的挚爱,如一尊石像,再不愿起来。 远处有人轻步走来,最终来到他的身前。 “我可以治好她。”身前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温和且平静。 陆离猛然抬头,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眼,来人站在阳光中,看不清面目。 “我可以治好她。”那人又重复一遍,缓缓蹲下身,他的脸便显露了出来。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 虽是男子,却明眸秀眉,皮肤白皙,丝毫不带有侵略性,让人没来由的心生好感。 然而陆离依然是警惕地,将容蕊略往怀里带了带,眸色深沉地打量他:“你是谁?” “我叫岳陵桓,是她的故人。” 那男子眼中带着关切,看向陆离怀中的容蕊。 陆离一顿,双眸似乎带着利刃看向他。然而那叫岳陵桓的男子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反而一脸坦然地看向他:“她叫容蕊,我说得可对?” 他不语,知道容蕊名字的人太多了。 岳陵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没有说服力,无奈笑笑:“我知道她的过往,但你并不知晓,说与你听也无用。只是世间大概只有我能救得了她,不论你信不信,这是事实。” 陆离紧紧抱着容蕊,并没有一丝松动的痕迹。他绝不可能将容蕊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岳陵桓见他坚持,幽幽一叹,从怀中掏出一个铃铛。那铃铛很小,约莫半掌大,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晶莹剔透,在阳光的折射下流光溢彩。 陆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警惕地看着他。 岳陵桓优雅一笑,玉白的手轻轻摇了一下那铃铛,口中唤道:“英英,回来。” 铃铛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但在铃铛晃动的一瞬间,容蕊的心忽然强而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陆离猛地把手贴在容蕊的左胸,然而一切又归于死寂。 他似乎有些慌张,低头伏在她的胸口去听,却依然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的魂魄离体,伤势又过重,摇一次铃铛还远远不够。”岳陵桓道。 陆离忽然直起身子,一把抓住岳陵桓的衣襟,近乎于咆哮:“治好她!”他的眸子中透着凶厉,却不复刚才的灰暗。 岳陵桓被他揪住衣领,却依然没有丝毫慌乱:“我需将她带回去治疗。” “哪里?” “涪城。” “你是东陵国的?”陆离审视着他。 岳陵桓未置可否,只是道:“英英伤得很重,需要尽快回去治疗。” 陆离蹙眉:“你是她什么人?”英英……他为什么知道容蕊的小名。 岳陵桓听他这般问,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个羞涩而又幸福的笑容:“我吗?我是她夫君。” 陆离一呆。 容蕊,竟然有夫君?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岳陵桓的衣领,颓坐在地上,手有些颤抖。 “我可以带她走吗?”岳陵桓并未给他思考的余地,继续问道。他猛然回神,看向怀中容色惨白的容蕊。 她一直说要找寻自己的过往,现在她的过往,终于自己找来了。 深深地看她一眼,陆离还是松开了容蕊,岳陵桓立刻抱住了她。他丝毫不嫌脏,用自己的月白的袖子为容蕊擦去了脸上的血污,眼中带着几许深情几许温柔,唤到:“英英,我终于找到你了。” 陆离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见岳陵桓抱着容蕊站起来,立刻跟了上去。然而没走两步,岳陵桓忽然转头,回以他一个歉然的笑意:“对不起,你不能跟来。” 陆离默然,终于问道:“为什么?” “首先,你几乎害死了英英,我并不想看见你,想来英英醒来也不想看见你。其次,你如今已经被那些道修盯上了,如果你跟过来,会连累她的。最后,我是她的未婚夫,不希望她的身边有别的男人。”他的语气十分缓和,说出的话语却向一把利剑一样插在陆离的心口,让他几乎踉跄。 是啊,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结果最后饮尽了她的鲜血。 他也不知道,如果容蕊醒了,自己该怎么面对她。而且岳陵桓说的有道理,那些道修不会放过他,他不能再因为自己,而害了容蕊。 或许,不见才是最好的。 岳陵桓见他神情黯然,带着歉意对他说了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陆离呆立在原地看着岳陵桓抱着容蕊渐行渐远,他轻抚着自己的心口,不知道那里为什么憋闷万分,好似有人在紧紧捏着他的心脏,却非常恶意的不将它扯出,只是任由揉搓。那是他在做行尸的时候从未曾体会过的感觉, 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 容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穿着朱红的嫁衣,朱红的蜡烛,眼前的男子虽容貌清雅,明眸秀眉,肤色白皙,给人温润如玉之感,也穿着朱红的衣服,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英英。” \"桓哥哥。\"她朱唇轻启,尽是羞涩。 然而忽然火光冲天,外面的喊杀声振聋发聩,转瞬间便到了眼前,一道金属的光芒直直刺向自己。 她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姑娘,您怎么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如春风般将她那颗狂跳不停的心安抚了下来。 她抬首,看到素苓撩了帘子从外间进来,便掀开被子坐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素苓走到衣柜前取了件外衫:“回姑娘,现下是申时一刻。” 容蕊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了这般久,愣怔片刻,又问道:“岳陵桓呢?” 素苓将那件藕荷色的衫子给容蕊披上:“今晚国君为虏月使臣设宴,公子要去作陪的,嘱咐说您不用等他用膳了。” 容蕊眸色暗了暗,却并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素苓并不多言,福身告退。 容蕊在床上呆坐半晌,忽然穿上绣鞋下地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推开,看到窗外莎莎晃动的树叶,不由陷入回忆。 她来东陵国已经有一个月了,但总还是觉得不真实。可是这一个月不断重复的梦境,又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被岳陵桓救回来了,而从前那些失去的记忆,在她昏迷时汹涌而来。 当她清醒后第一眼见到岳陵桓之时,哪怕再难消化那些过往,她也知道,那些都是她的曾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她的确是西岐国的公主。幼时在西岐王宫中生活的过往在她脑海中鲜活起来。 她是西岐国主最疼爱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但凡她所想要的,她的父王无所不应,恨不得将天下至宝都捧到她的面前。 犹还记得在旁人面前都面目严肃的父王将她揽在膝头,神色和蔼愉悦,哪怕她那是年幼调皮去拽他的胡子,他也不躲反而凑上前来让她去拽,还笑言:“孤的英英小小年纪就这般力气,不愧是孤的女儿!”继而豪迈的大笑,反将小小的她吓哭。 她的父王又不得不手忙脚乱的安慰自己。 想到幼时无忧无虑的自己,她微微一笑,她的父王,应该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王。 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国君。 或许是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予她这个女儿,西岐国君在国事上十分残暴,酷吏暴行,横征税敛,稍有不顺他意之人便随意诛杀,使得西岐国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一如她柔软的名字,她也被很好的保护在宫墙中,从不知晓那些血雨腥风。 直到她十五岁那年,西岐国的丞相岳倾一府因谋逆被满门抄斩,岳府的三公子、她的青梅竹马岳陵桓托了无数关系让她得知消息后,她平静而又美好的生活被彻底打碎。 西岐丞相岳倾为国鞠躬尽瘁,爱民如子,身在庙堂却心系百姓,在西岐国有活青天之称。但也正因为国主无道,在多次谏言无果后,暗中图谋篡国。 然而最终还是走漏了风声,阖府被抓进大狱严刑拷打,牵连人数之巨,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谈岳色变。 待尘埃落定,国主下令诛杀岳家十族,先从最远的师族开始,到最后一日,才是岳倾和他的三个儿子被凌迟处死。 那段时日,刑场每日都要斩杀近百人之多,就连土地都被浸成了血色,血腥味十里之外还能闻到。 她挣扎了数日,最终还是去请求父王开恩。 岳家谋反其罪当诛,但她却又不能眼看着岳陵桓就那样死了。在她跪了一天一夜晕倒在宣化殿前,她的父王最终同意放了岳陵桓。 她将岳陵桓接进宫时,他早已瘦脱了形,被人抬着,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有的地方全是火烫的痕迹。 她看着从小陪伴自己宠溺自己的桓哥哥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眼泪便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然而虚弱已极的岳陵桓却还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那一刻,看着羸弱满是伤痕的桓哥哥,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 好在经过她的悉心调养,岳陵桓终于渐渐好起来,只是眉宇间的轻愁却是再也磨消不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小心翼翼的照料着他,再不复年少时的无忧无虑。 父辈之间的恩怨横亘在他们面前,让两个原本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踌躇不前。 转机是在她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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