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弟并不怕她,见她一动不动,以为她又发呆,扑过去要抢,妙果骤然发怒,单手揪着他的耳朵使劲把他往厨房外面拖。 也许是干活多的缘故,她虽然瘦小,但力气是有的,娇生惯养的杜小弟根本躲不开,使劲去踢她,踢中几脚,妙果反而变本加厉,他耳朵痛得快被扯掉了。 杜妙杏头都大了,转个身的功夫弟弟妹妹就打起来了,她匆匆往锅里加了瓢水,跟出去劝架,却见杜小弟已经被打服了,半边耳朵通红,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吃饼,哭都不敢用力。 反应迟钝的妹妹站在旁边看天,好像又在发呆,听见她出来的动静才转过来,对视半晌,突然想起来似的,把怀里的碗递给她,里头是张肉最多的饼。 ……这种时候真的很难相信妹妹是个傻子呢。 妙杏张嘴,又闭上,接过碗,叹了一声:“果子,以后别再打弟弟了。” 每次都是,揍完就告状,然后妙果会挨打,但她还是会揍不听话的弟弟。 妙果当作没听见,坐在屋檐下的草墩子上发呆。 这么一闹完,妙杏急匆匆地把饭菜装进食盒里,又从磨坊间里挑出一担豆腐,带着妙果出门去给爹娘送饭。 她没来得及吃的肉饼叫妙果带走了,当着杜小弟的面包进帕子里揣走的。 他们家在镇子最南边,顺着河往上游再走一段路才能看见镇子里的白墙青瓦和熙攘人群。 这段路没什么人烟,硬梆梆的黄土路,草木稀疏,平时家养的狗三五成群地爱在这里追逐。 进了镇子,姐妹俩在众多摊位里找到杜家豆腐摊,他们家手艺不错,早上挑的豆腐刚刚好买完。 添了新豆腐,爹娘吃饭,妙杏就先招呼买豆腐的客人,妙果站在姐姐后面摇着蒲扇,防止小虫子飞进豆腐桶里。 妙果动作迟钝又机械,低着头不看人,一只带着甜腻脂粉香的肥手却隔着大半个摊子抚摸上妙果的脸。 “这不是妙果丫头?哎呦都这么水灵了!” 这手沾满了粘腻冰冷的汗液,浓厚的香粉味道夹杂着腐臭扑面而来,妙果皱着眉迟钝地后退躲开。 她抬眼看,一个头上簪了大朵红色绢花的丰腴妇人挤出半个白腻的胸脯,趴在她们摊子前的横木台上,眼睛被脸上的横肉遮挡成一条细线,执着地要摸摸妙果。 妙杏一把将妹妹挡在身后,勉强笑着招呼:“香婆婆,刚送来的新鲜豆腐,称两斤?” 来人姓赵,但白水河上下的镇子都管她叫香婆婆,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媒婆。 妙果还记得她,四年前,杜家爹娘不想要她了,就请了香婆婆为她寻个好去处,去处的“好”要着重体现在对方愿意多少钱买下妙果。 当时的妙果比现在更矮更瘦,但胜在长得不随杜家爹娘,眉眼清秀,牙齿雪白整齐。 香婆婆用看牲畜的手法看了看妙果,满心坏水地就想把妙果嫁给个有钱老头子做妾,但这桩事最终没成。 被打断了动作,香婆婆直起腰来,笑得肥肉乱颤,红色的口脂显得她的嘴很大,像是刚吃了小孩:“妙杏啊,你也该嫁人了,长得不好看不要紧,手脚麻利就是了,邻镇有个小伙子啊,虽然穷了点,但配你正正好!” 妙杏下意识拨弄自己的头发,想挡住额头上丑陋的胎记,但红色的胎记覆盖半个额头,是遮不住的。意识到这一点,她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脸上,针扎一样的刺痛。 香婆婆得意地扭了扭腰,自觉打了胜仗,眼神落在妙果身上,像是在估算她的价值。 她打量着妙果纤瘦的四肢,微微起伏的曲线,不太满意的砸吧一下嘴,视线转到妙果的脸上,却见这傻子歪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叫人倍感不适。 周围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坐等好戏开场,便于他们茶余饭后有新的谈资,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在妙果的眼里,香婆婆背上突兀地趴着一个穿粉色衣服的“人”,一张残破的红盖头遮住它的头脸,只能看见它青白色的尖尖下巴和殷红发紫的唇,它不属于阳间人世,在色彩鲜明的场面里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阴冷寂静。 这个东西,四年前还不在。 也许是察觉到了妙果的视线,那东西抬起来头,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大凶之物。 妙果蓦然收回自己的视线,捏紧袖口,又垂下去头做闷葫芦。 动静闹得大,妙杏捂着额头红了眼,杜家爹娘却没理会,放下饭碗过来对着香婆婆笑。 杜家阿爹紧张地搓搓手,苍老黝黑的脸笑出褶子:“香婆婆,可是给我家妙杏说亲来了?那个邻镇的小伙子条件怎么样啊……” 香婆婆嫌弃地挥挥帕子,嘴上很不留情:“哎呦杜家老哥,你们妙杏长成这个样子,哪里有人肯要哦,我还不是替你们水灵漂亮的妙果说亲来了?” 杜阿娘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僵硬地笑:“我家杏子也没那么不中看吧……况且妙果已经有了亲事。” 香婆婆睁大眼睛,声音尖锐地喊起来:“什么亲事哦?当初你们反悔,刘老爷可是很生气!可你们也没把丫头嫁人,这些年谁上了门?哪里凭空来的亲事?” 杜阿娘不会吵架,只能扯一扯丈夫的袖子,杜阿爹才为难道:“是,确实是有亲事,沈家阿郎……” “哎呦喂——”香婆婆的红唇扯开,笑得前仰后合,用帕子擦眼泪。 “你们攀扯沈家阿郎?人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街头卖豆腐的女儿送过去给人家状元郎做洗脚婢么?” 这话很是难听,但杜家夫妇唯唯诺诺惯了,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反驳。 妙果牵着三姐慢慢地挪到爹娘先前坐着吃饭的地方,给她擦眼泪,呐呐道:“不哭,不丑。” 姐姐埋头在她肩膀里小声啜泣,妙果坐着,听爹娘在香婆婆尖细的吵嚷里费劲地,翻来覆去地解释与沈家阿郎的“婚约”。 沈家阿郎。 一道撑着油纸伞的影子在脑海里滑过,她好像又嗅到了那天的潮湿水汽。 杜家其实很平凡,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家,但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这样一个平凡的穷苦人家养育了五个孩子,有三个都是被称作“赔钱货”的丫头。 妙果出生时,爹娘为人父母的喜悦已经冲淡,有的只是生活的重压和疲惫,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妙果自小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她总说房间里有会动的蘑菇跑来跑去,说厨房里有困在咸菜缸里的红毛狗,说坟头怎么站着已经去世的鳏夫爷爷。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修仙的门派,多的是招摇撞骗的道士,人们不再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所以这个张口说灵异志怪的小孩子被认为是病了。 杜家阿娘带女儿看病,吃了很多治脑子的药,吃了整整两年,妙果终于不再说她看得见什么了,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反应迟钝的傻子。 小儿子两岁了,这个家更加不堪重负,大儿子迟迟说不到亲事,女儿再多也因为家穷嫁不出去,杜家爹娘咬牙做出决定,要将妙果卖了。 因为她已经是个“傻子”,傻子不懂事,不必在意她的意愿,再说他们是父母啊,女儿孝敬爹娘是应该的。 他们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心安理得等待香婆婆为他们找到“女婿”。 那天是个寻常天,雨下的不大,但连绵的湿浸透衣服,叫人肌骨发寒。 妙果茫然地跪在院子里,滚一身的泥水,大哥抱着小弟坐在堂屋没出来,二姐和三姐挡在妙果身前,恳请爹娘不要卖了妹妹,一家人拉拉扯扯地哭嚎,邻居们有看热闹的,有劝说的,但最终不好插手家务事,都陷入了沉默。 撑着青山淡墨绘图油纸伞的少年郎君踩着一双木屐路过,听到动静后靠近人群,周围人认出他,让开一条路。 他很高,衣着素净,面料却是顶好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青色伞柄,微微抬伞,露出他还有些少年气的精致眉目,唇色嫣红。 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下一碰,复又分开,点漆似的眼对上抬着头正在发呆的脏脏包妙果,他好看得近乎妖冶。 “啊……” 妙果呆呆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非人的妖物。 却见妖物郎君轻轻勾起一个安抚的笑,浓密的睫毛弯出温柔的弧线,冲淡了那种妖冶的感觉。 这下便不似妖物了,更像下凡的仙子,好看又贵气。 他叫沈钰安,是辞官归乡的状元郎,打算重开镇上的书院,那天正在挨家挨户地收学生,路过杜家,从围观的邻居那里听了事情原委。 看妙果身量还不到他的腰,瘦的仿佛一根干柴棒,分明还是个孩子,一时心生怜悯,不忍她如此命运,就掏钱给杜家爹娘,说让他们把妙果养着,若是寻不到合适的良人,及笄之后他自来求娶。 杜家爹娘信以为真,缓解了燃眉之急,眉开眼笑地说好。 那时候妙果懵懵懂懂的,阿娘告诉她,沈家阿郎是个好的,以后妙果嫁给他就有福了。 可是芝兰玉树的状元郎四年来不曾上门,那个随口一说的婚约也没有凭证,想来真的只是个借口罢了。 杜家素来是镇上的老实人,夫妻两个渐渐在香婆婆牙尖嘴利的攻势之下偃旗息鼓,收拾东西预备收摊。 香婆婆眼珠一转,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抱着手臂,换了缓和的语气苦口婆心道:“老哥,嫂子,也不是我多做纠缠,实在是刘老爷那边逼着我呀!” 吵不起来,周围的人就都散去了,杜家阿娘也因此把脸冷下来,努力硬气道:“那是你的事,做什么来找我家的晦气!” “怎么是找晦气呢,”香婆婆半点不见外地挽住杜家阿娘的手臂,喜上眉梢:“我这分明是大喜事呢,不是我自吹哦,杜家嫂子,我谈成的婚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眼光再准不过,老夫少妻最能长久的,刘老爷对妙果念念不忘,这是何其情深!妙果嫁过去享福呦……” 她吹得天花乱坠,杜家夫妻耳根子软,略有松动,香婆婆见状,又鼓吹道:“咱们家妙果呦,长得就是富贵面相,那是注定要嫁给有钱人的呀,再说妙果还年轻,侍奉刘老爷能有几年,待刘老爷……” 她嘴角抿着奇怪的笑,哼哧几声,继续道:“到那时,妙果能拿到的钱可不少呦。” 她们后面几句话声音很小,模模糊糊地听不分明,但在香婆婆的目光落在妙果身上后,杜家爹娘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墙根下的小女儿。 午时的太阳毒辣,灼热,妙果却感觉到后背发凉,爹娘的面目变的陌生可怖。 趴在香婆婆背上的东西听全了她的话,在她背上稍稍直起身子来,朝着妙果的方向咧开嘴,细密的尖锐利齿间并没有舌头,口中鲜血涌出,向下粘连成一条细线,很快浸湿香婆婆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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