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房门,大喊道,“司樾,你看是谁来了!” 房门破开,窗户的一角下置着一把摇椅,黑发紫眸的女人躺在上面,翘着腿,看着书。 竹林间斑驳的光影透过窗子印在她身上,在单调的麻衣上映出了婆娑的竹影。 十二年过去,司樾果然毫无变化。 她抬眸望过来,和那双懒淡的紫眸对上,恒子箫心中倏地涌起一股澎湃的酸涩。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大约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十二年来积攒的濡慕,以及发现不管自己离开多久,都有人一如既往等待自己的安心。 “师父!”他快步上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褪去少年青涩的脸来。 他跪在司樾的摇椅前,喉结一滚,咽下滚烫的颤音,道,“弟子回来了。” …… 恒子箫回来了。 他比上一世早了太多到达金丹,因此,容貌也比上一世同龄期要年轻许多。 他回来的这天晚上,纱羊做了极为丰盛的一餐。 司樾于是知道了,原来不是纱羊做的东西不合她口味,只是纱羊不想合她口味罢了。 整个晚餐恒子箫都被纱羊缠着问这问那。 这也不怪她,恒子箫写信言简意赅,许多让纱羊挂心的事都轻描淡写一笔盖过,他好不容易回来,纱羊也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 恒子箫不欲多说,但纱羊问得殷切,只好细细答了。 他从走后第一年开始讲起,那是他最茫然的一年,浑浑然不知所谓。 他自以为已和司樾走遍了凡界,一时没有想去的地方,适逢县衙找捕快,他为了赚取盘缠、找个住处,便去了。 纱羊笑道,“以你的能耐,在凡界当个捕快还不是易如反掌。一定抓了不少坏人吧?” 恒子箫执箸的手一顿,继而一哂,“师姐高看了。” 他当了小半年的捕快便走了,一路向西,又去镖局押了几趟镖,途中遇过强盗、山贼乃至魍魉鬼魅,一一闯过后,赚了些积蓄。 第二天春天,彼时他所处的州县发生了大地动。 恒子箫上一年赚的钱便在地动处散了出去。 吃了饭,恒子箫起来收拾桌子。 这一餐饭,说话声就没有停过,和他独自外出的这些年相比,如此生活实在过于吵闹,却让他愈加倍感珍惜。 “说说罢。”司樾叼着牙签,又躺去了自己的摇椅上,那摇椅嘎吱嘎吱地来回摆动,她道,“这些年觉得怎么样。” 纱羊去外头照料她的花了,屋中就剩师徒二人。 恒子箫坐在摇椅旁的小马扎上,半瞌着眼睑,神色不如饭桌上时的明媚。 天黑了下来,竹屋也陷入昏暗,他不远处点了一盏灯,却只照亮了恒子箫半张脸,另外半张依旧蒙在暗里。 这是他回来后,司樾第一次问话。 恒子箫沉默片刻,低声道,“师父,我似乎明白您为何不让我御剑了。” “哦?” 他摇着头,目光望着虚无处,“这世间太苦了。天要人死,地要人死,鬼神要人死,连人也要取同胞性命。” 他在衙门当了半年捕快,不是因为半年后功德圆满,而是半年后他再也不愿端这碗饭。 纱羊以为他是快意纵马、手到擒来,却不知在办案时,用不着武功剑术、诗书礼义,用的全是人情往来。 他幼时在沫春县遭旱灾; 随司樾下山后,又见了水灾; 离开司樾独自闯荡的这些年,年年处处都有灾。 三分天灾,剩余七分皆是人祸。 和人祸相比,妖邪之害根本是不值一提。 恒子箫总算明白,除魔卫道,为何除魔在前,卫道在后。 “我也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赐我金鳞匕。”恒子箫道,“这世间用长剑处实在是少之又少。” 十九岁的开年,西北雪还没化,一场地动房屋倒塌,压死了成百上千的百姓。 恒子箫十九岁的生辰,跪在雪地里,用匕首翘起巨石,从石下拉出了一只颤抖的手。 他拿着匕首漫山遍野的采药,割断一条条绑带;分割了无数头家畜,拨亮了几个百灶台的火光。 “师父,”恒子箫低垂下头,“这世间为何这般苦……” 那年漫天苦雪,断壁残垣上是痛哭流涕的哀民,有些人闭着眼无法哭了,旁边的亲者便替他加倍地哭。 恒子箫并不认识他们,可身处冷冽苍茫的天地间,他亦迷惘地流下泪来,等雪停风歇、脸上的泪痕冻结成霜后,他便成了十九岁。 司樾看着她,笑叹一声,“‘我见诸众生,没在于苦海’——你小时候不就抄过这一篇?既生在苦海,又怎么能不苦呢。” 恒子箫抬眸望她,黑眸里闪动着一旁跳动的灯火。 “各人的命,只有各人自己能改。你我区区凡人,哪有改命的神通。”司樾抬手,搭上了他的头,“只管顾好自己,不给旁人带来灾祸就是功德无量了。” 这句话恒子箫有些耳熟。 他想了起来,这是他小时候求司樾替他去除背上的刺青时,司樾对他说的话。 司樾没有抹除他后背上的符,让那印记伴随着他一生,直至功德圆满、羽化成神。 少年时期,恒子箫以为司樾是在鞭策他,激励他尽快提升,因此每每突破都迫不及待地去看背后的刺青淡了多少。 而今,他在凡界走了一遭,方才明白司樾的用意。 她让他记着自己所受过的苦难,将心比心、不施苦于人。 这么多年来,他时常会想起幼时和纱羊的争辩。 他反驳纱羊说,鸡血鸭血吃得,人血为什么吃不得。 那些话没错,如今的恒子箫和当年的纱羊一样,无可辩驳。 只是看过了许多后,他再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开口,像是学习御剑时那样,他本以为辟谷是为了修清静,是为了免去吃饭的麻烦,可原来却是为了不忍而已。 人血吃不得,鸡血鸭血又何尝忍心。 恒子箫望着司樾,想起了她方才的大快朵颐,又想起了她带他去何家村,让他直面槐树。 司樾真的那么爱吃俗食么? 恒子箫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想起幼时抄写的佛经所言:六道众生,堕于地狱者,非肉.身堙灭于世者,不可轮回转生。 司樾是否贪财、是否嗜吃,乃至于司樾到底是什么——这些事情没有随着相处时间的变长而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从前恒子箫以为她是妖魔,如今,却认为她自天而来,为的是救苦救难,令世间少些折磨。 他愈发茫然,这世间信仰的是神,为何司樾却比神更爱天下万物。
第100章 因洛城菜人一事, 司樾恒子箫得罪了禛武宗赵尘瑄,彼时恒子箫才刚刚筑基,修为太浅, 故而在凡界暂避风头。 这一避就是十二年有余, 眼下他已达到金丹, 有了自保的能力,也就可以回修真界了。 司樾领着恒子箫回了趟裴玉门。 门主傅洛山和首席弟子白笙在见到金丹期的恒子箫时,莫不感慨。 终于回到了家,却没待上几天, 白笙便推荐恒子箫去参加一个月后青年大会。 修真界的青年大会十年一度, 上一回恒子箫错过了,这一次正好赶上。 恒子箫想在裴玉门再多待几日,司樾却催着他上路,而门主和白笙也都没有一句挽留。 傅洛山和白笙亲自送他们离开,待一行人远去后, 白笙对傅洛山道,“师父, 看师叔的模样, 怕是还没有解决那些事。” 傅洛山望着恒子箫的背影一叹, “可惜了……难得回来, 只待了这么几天, 我还想着他能留下来帮一帮你。你也别急,以司樾的本事, 早晚能够解决的。” 他们不知道司樾身上有什么秘密,但司樾待在裴玉门的那些年, 裴玉门两次遇险,一次是水鬼, 一次是魔猪。 司樾走后,裴玉门再没有出现不同寻常的妖邪。 她当初离开裴玉门、此番来了又走,约莫也是怕自己待久了,又给裴玉门惹上灾祸。 这一次恒子箫是御剑走的,他将剑扩大成小舟模样,载着司樾纱羊朝化城而去。 青年大会的会场地点正在仙盟总部所处的化城,他第一次去时累得面色惨白,如今已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站在剑上飞了几个时辰,恒子箫不由得问司樾,“师父,我们当真要参加大会么?” 司樾支着头躺着,“你不想去?” “倒也说不上想不想,”恒子箫道,“只是几大仙宗都在场,万一被赵尘瑄认出来,岂不又添是非?” “是呀,”纱羊也道,“之前你为了避他,在凡界待了十几年,怎么现在还主动露面呢。” 司樾哈哈一笑,“从前这小子太弱,自然得处处低头,如今有了点本事,也该闯闯祸了。” “他再有本事,也不是元婴的对手。” “兴许人家赵峰主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他这号人了。” 纱羊睨她,“真不知你哪来的那么多乐观。” 司樾笑道,“好,今日不去大会,明日不去禛武宗周边,后日呢?难不成每日出行前都占上一卦,算算那赵尘瑄会去哪里?这才惹上一个元婴而已,日后惹的人多了,又该如何,莫非再也不踏出房门一步了?” “呃……这话倒也是。”纱羊托着腮,“要真这样畏手畏脚的,还不如不回来呢。” 她认可了司樾的话,反过来对恒子箫道,“你且放心,反正还有你师父在。再说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该是他怕我们才对。” 恒子箫点了点头,纱羊又道,“不过真是奇怪,洛城的事闹到了朝廷里,禛武宗必会纠察,赵尘瑄怎么能毫发无损呢。” 恒子箫道,“大抵是找人顶罪了。” “这么大的事儿,谁敢顶呢,不要命了吗。” “我也不好说,”恒子箫敛眸,“但控制人心的阴邪之术不少,找一个替死鬼顶罪,再买通判罪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纱羊一愣,总觉得恒子箫回来后有了些变化。 纱羊和司樾都不说话了,恒子箫便也掀过这个话题,抬头看了眼太阳。 他向司樾禀报,“师父,我们已经行过一半了,再有三个时辰便能抵达化城。” “这么快。”司樾看着恒子箫平静无波的脸,“累了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恒子箫一笑,“师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路不在话下。” 司樾挑眉,“哦?你现在很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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