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颔首,“弟子想。” 他也想知道大世界和小世界到底有多少不同,这里的妖魔又比他高出几筹。 “那就去吧。”媿姈笑道,“只是你师父刚回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战场危险,你又那么小,没个可靠的人带着,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向狄虎。 狄虎会意。 他本也没有真的瞧不起媿姈,只是一时气话,如今媿姈三番五次地替他说情,他便也压住自己的脾气,出席,抱拳道,“末将请命,愿率部下前往沥泽灭敌。” 媿姈轻呀一声,看着司樾,“要是有狄虎将军坐镇,那子箫的安全也就不必担心了。” 司樾丢了吃空的葡萄梗,砸在狄虎头上,“我看你是记忆性不好,忘了些什么。” 狄虎一顿,转膝向来媿姈,低声道,先前…多有冒昧,还望姑姑见谅。” “跪下。” 狄虎一怔,见座上的司樾从恒子箫腿上收回了脚。 她回正了身子,手肘搁在膝上,俯着上身,一双紫瞳幽幽望着他。 她开口,道,“磕头,请奶奶饶命。” 这一次,媿姈没有再劝。 不止是她,就连莽撞的狄虎也清楚,这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一咬牙,当着众人的面,冲媿娋磕了头,“请奶奶饶命!” 媿姈叹道,“好了,都是一家人,你也不是有意的,起来罢,好好做事就行。” 狄虎没有起来,只是抬头,打探司樾的脸色,身子还跪在地上。 司樾哼笑一声,一指媿姈,对着狄虎道,“记住了,这是你奶奶,下回再要骂她什么,先想想自己是她孙子。” “是、记住了。” “滚起来。” 狄虎起身,面上有些挂不住。 可那毕竟是司樾,他也不是头一回为她丢脸。 司樾眸光一扫,看过了全场,“你们嘞,看戏呐?” 全场妖魔连忙也跟着跪下叩首,口中齐呼:“请奶奶饶命!” 媿姈抿着唇角,压住笑意,道,“起来罢。” “谢奶奶。”众妖魔喊着,可尚不敢起身,直到司樾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得,该干嘛干嘛去。吃的喝的,都给我送去宫里。” 她走下了座儿,路过蛇女时,停下了脚步。 这一顿足,让蛇女心跳一滞,忙低下了头。 司樾没有翻抱厦的旧账,只是对她道,“回去罢,让嬖姬安心,告诉大家,司樾回来了。” 她走出了大门,那身影既不高挑也不威武,可只要她想,就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 媿姈携恒子箫留了下来。 她随殿中众人目送司樾离开。 司樾来找狄虎算账,把媿姈捎上,一是给她出气,二是给她重新立威,让所有人都知道—— 媿姈永远是那个执掌后权的姈姑姑。 不管她在不在,若有人敢欺辱媿姈,司樾必来讨债。 至于狄虎,司樾自然是恼的,可看着昔日战友这幅模样,她心中也是愧的。 在灵台锁了三千年,她也曾懊悔过。 和天界开战,虽是群魔并起之请,可要是她能多听媿姈的劝,压下那番意气,便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年轻时,被关在灵台里的司樾时常这般懊悔,可到如今,她已非昔日的混世魔王、一个只懂兄弟意气的匪首。 听了三千年的经法,她悟了禅,醒了道,了解到混沌以外的天地法理。 混沌和天界素有怨怼,这开天辟地以来的宿怨堆积膨胀,早晚有一场爆发—— 而她,不过是这数万年亿兆生灵恩怨的一介火星罢了。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正好在混沌界达到巅峰、她最膨胀时,传来了老头死讯; 正好天界已对蓬勃发展的混沌忍无可忍,下定决心全面开战; 战书传来时,正好遇上柳娴月一族的周年忌日,向来极力反对和天界正面对决的他,在那一次没了声响。 正好一直以来都伴在她身边的柳娴月,第一次突然提出要和她分线作战; 正好在她抽不开手脚时,传来了柳娴月被杀的消息。 一切都严丝合缝、正正好好,少了哪一环都到不了今天的境地。 诸多巧合碰在一处,便不再是巧合,而是注定。 司樾明白了这一道理,也参透了两分背后的深意。 即便如此,对于混沌众人,她依旧是该愧疚的。 到底她还是那个王,他们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在雨霖寺之前,司樾自以为看清了自己的职责所在,灵台里所听所闻的一切,她会一一转达给这浑浊的混沌众生。 可雨霖寺中,那个哭着扑向她的小小子,却让她又看不明白了。 她已经因一时冲动而受罚三千年,如今,难道又要再一次的置混沌界于不顾么…… 在现在的司樾心中,衡量恒子箫和混沌界分量的,不再是感情、理智、责任等,而是更高一层的缘法。 柳娴月走了,没了参谋,她倒成了那个一步望十的人。 和恒子箫的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场因缘对于混沌界、对于诸多妖魔、对于她又意味着什么…… 司樾需要想清楚,什么样的行为才能为混沌界、为恒子箫带来善果。 她走出了鸠山,经过方才的整治,这里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夜风拂着她发上的柳枝,枝梢搔触着她的脖颈脸侧。 司樾回眸,瞥向在余角处因风翻飞的枝条。 她抄手于袖中,嘴角一扬,自语道,“多谢了。” 柳娴月精于计算,可他缘浅,终究是一生囿于方寸之间,未曾见过天外之景。 纵然他尚存于世,也再帮不上司樾多少。 司樾倏尔一顿,对着山外远天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他的使命已然终结。 缘已尽,便去了。 她从前的愤怒、怨恨,一切执念,皆只因看不透而已,一旦看透,便不再生执念。 她又回头,看向那灯火未眠的鸠山山顶。 和柳娴月的缘,她已然参透,和恒子箫的缘,又是因和而起、因和而尽。 这一点,她尚未看得透彻,只能是一步一磨地往前走。 但既有雨霖寺比丘僧做媒,司樾想,那到底也还是个善缘。
第143章 经过鸠山一闹, 魔主司樾回来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混沌。 一时间,颓废冷寂的混沌界喧腾起来,在狄虎带着恒子箫应战鬼牛时, 混沌宫也接待起了四面八方的来客。 从前出走的旧部纷纷赶回, 迅速聚拢一处。 确如媿娋所说, 如今的混沌界虽人 心分散,可只要司樾回来,便如火星如原,立刻又能燃起一片。 半个月后, 恒子箫随着狄虎再度回到混沌宫时, 惊觉四周情形已大为不同。 初来时的那份萧索全然不见,整座宫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来往进出者络绎不绝,宫中宫仆穿梭于间。 全宫上下昼夜不分的如火如荼着。 活过来的混沌宫依旧和天界神宫有着很大的差别,这差别就像是凡俗界的洛城和修真界的化城一般, 热闹的混沌宫是沾着烟火气的,没有那么高贵清雅, 反而颇为吵闹嘈杂。 大约是因为恒子箫一直跟着司樾, 所以比起清静的仙境, 他还是更习惯这里的烟火俗气。 击杀鬼牛只花费了半月, 兴许是为了将功赎罪, 狄虎表现得异常悍勇。 他亲自上阵,如猛虎扑杀羊群一般, 把鬼牛所部撕咬成了碎片——诚然,他本就是猛虎;鬼牛手下, 也多是牛羊等妖。 抠出了鬼牛的魔丹,狄虎快马加鞭地赶回了混沌宫, 急着要见司樾。 他被司樾泼了一身猪粪,又受了骂,可第二天就好像完全忘记了似的,丝毫不记仇,一路上一直在问恒子箫关于司樾的事情。 总算捱到了回程,狄虎冲进了混沌宫,走在通向西宫的廊子上。 恒子箫跟在他身后,就见有一装束奇特的女子从他们对面走来。 最显眼的,是她有一头如雪的长发,那长发披散着,静垂至脚踝。 仲夏的天,这女子穿着层层叠叠的长裙,类魏晋之风,袖摆宽博,裙摆拖地两尺有余,挽间挂着一缕披帛,走起路来,不论是衣袂还是头顶的发钗流苏皆静止不动,极为端庄典雅。 如此庄重的女子,面容却带两分稚气,看起来不到双十年华,光洁的额上有一对少见的如意眉,使她看起来更显年轻。 不止是“年”轻,她全身都透着一股单薄之感。 即便她身上的裙子层叠无数,光看着便觉十分厚重,可这女子穿着,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被华雍的重裙衬出一份玉碎似的凉薄。 双方打一照面,她目不斜视,像是和狄虎并不认识,那脸上的神情也淡漠疏离。 恒子箫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擦肩而过,然而当女子从狄虎身旁走过时,忽而轻转螓首。 她保持着全身不动的优雅姿态,对着狄虎的侧脸,啐出一口唾沫。 “呸。” 这一啐后,她回过头,继续娴静地莲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恒子箫一愣,狄虎也愣住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啐的侧脸,指尖摸到了尘埃似的细小颗粒。 女子从他们身后走过,恒子箫这才看见,在她宽大的重裙之后,还排着一列小童。 七个不到腰高的小孩儿跟在女子身后,容貌各异,各个都是粉雕玉琢的可爱。 他们跟着女子,一同经过两人身侧,每个孩子路过狄虎时,都像女子那样转过头,对他啐了一口——啐在了他的大腿和屁股上。 狄虎愣了一会儿,在第四个孩子啐他时,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一把按住欲啐他的小童头顶,另只手反手摸着被啐的屁股,转身对走过的女子喊道,“你有病吧!干嘛把孢子喷我身上!” 女子脚步一顿,转过头来。 她有一双如倒映着繁星般湖泊的眼睛,瞳孔呈现出星河般银色。 那流银似的眼睛沉静地望着狄虎。 在这无声的凝视下,狄虎蓦地有些心里发虚。 女子盯了他一会儿,继而启唇,开口道,“因为,菌子就该喷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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