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有大财主经过了。”她仰头,把那块糖扔进嘴里,转头对恒子箫道,“别客气,去拿罢,不拿白不拿。” 恒子箫张目望去,四周行人都停了下来,伸手去接那舫上落下的星光。 一点淡黄的星芒落在他指尖,顿时化作一片鱼形的酥 。 恒子箫咬了一口,和煌烀界的桃酥一个味道。 “师父,这是……” “点星舫。”司樾道。 “自混沌宫建成起那一年起有的,随后每逢庆典、婚嫁、晋级、升官等喜事都有,平时也有,全看有无慷慨大方的老爷经过。” 那点点星光随着画舫一路撒向大地。 恒子箫抬头,忍不住感叹,“真是奇妙之景。” “谁说不是呢。”司樾哼笑一声,双手拢于袖中,“第一艘点星舫出来时,整个中城的崽子们都疯了。” “是为了庆贺您一统混沌么?” “嗯,就是那次。” 直到如今,司樾还记得舫上那人趴在船尾,低头冲下嘶声大喊:“不要拥挤,注意安全!”的场景。 点星舫绕城开了一圈,柳娴月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圈。 等画舫的魔力耗尽、停下来后,他也双眼失神地瘫坐在舫上喘气,比画舫耗费得更加厉害。 关在灵台的那三千年里,司樾时常会想起当年之景。 她想,禄尽人亡,缘尽灯灭。 柳娴月这一生是否是消耗得太快了,所以才先他们一步而去。 她打下的江山、折服的臣子们,在她离开后的一两千年便溃散成沙; 而那弱不禁风的柳娴月所设下的文字、度量、货币、律法以及林林总总的制度传统,却在他死后三千年依旧流传沿用。 他构造的框架,即便无人管理,布满尘埃、锈迹斑斑,也屹立不倒。 弱柳扶风,她却远不及他来的柔韧坚.挺。 司樾迈步,沐浴在星星点点的光辉下,头上柳枝微浮,与天上那艘点星舫逆行而去。 他们穿过熙攘的闹市,这一路和不知多少鬼怪有了擦肩之缘。 行至护城河边,司樾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对恒子箫道,“那斗笠还在么?” “在的。”恒子箫翻手,从储物器内取出那顶他们初次下山时买的斗笠。 司樾弯眸,“你倒是念旧。” 恒子箫抿唇,他只有三百多年的记忆,每一年、每一样物件都还记得清楚。 但师父已经活了七千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那顶斗笠渺小得不到半粟。 她才是念旧。 司樾把那斗笠一翻,甩至空中。 那斗笠扩大十数倍,她纵身跃上,坐在帽碗里,冲底下的恒子箫一笑,“上来。这次为师受累,驮你一晚。” 恒子箫抬头,天空中灯火点点,司樾手肘搁在倒扣的帽檐上,眸色和夜色如出一辙。 他轻轻嗯了一声,落至司樾对面,和她面对面地坐在了那帽碗中。 司樾挥手,他们乘着倒转的斗笠,斗笠又乘着混沌的夜风,缓缓沿街飘去。 夏风徐徐,两人的长发随风飘逸着。 他们路过一彩色的画舫,画舫上有一戏台,八名妖娆的舞姬正婆娑起舞,丝竹袅袅,舫上一片妖歌曼舞。 司樾停了斗笠,支着头,饶有兴味地白看了一场舞宴。 舫上的守卫发现她在偷看,又见他们身下是一顶破斗笠,遂冲他们挥手呵斥,“去去去!” 司樾嘁了一声,没和他拌嘴,只道了一句,“走就走。” 他们又往前飘去,看见前面的街道上有醉鬼在分发酒水,凡路过之人皆可向他讨要一杯。 醉鬼不醉,路人却有三分酡红。 司樾降低了斗笠,来到醉鬼面前,“小哥儿,来两碗尝尝。” “嘻嘻嘻,”醉鬼尖利地笑着,从身旁巨大的酒葫芦里倒出两碗黄汤,颤颤巍巍地递给他们,“喝吧…喝吧……” “谢了。” 司樾接来,分给恒子箫一碗,指挥着斗笠升上了天空,继续朝着前方流去。 她低头喝了一口,咂摸着嘴,问恒子箫,“好喝么?” 恒子箫反手掩唇,咳了两声,“有点辣……”他不擅长喝酒。 司樾大笑出声,酒碗指向他,“说明你还太嫩。” 恒子箫顾不得反驳,低头不住地呛咳。 “罢了罢了。”看他咳得双脸潮红,连泪都溢了出来,司樾接过他手中的碗,把里头的残酒倒到自己碗中,“瞅你那可怜样儿,今天放过你了。” “谢、谢师父。” “你可这真是个乖孩子啊你,不酒不色不赌。”司樾靠着帽檐,抿着酒瞅着他,“也好,天界就喜欢你这样的。” 皎皎明月正当空,可天界二字一出,这一晚似乎便已结束。 恒子箫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师父,再有三日弟子就要走了……弟子不肖,蒙受师恩至今却未有报答过您。” 司樾摆手,“你好好活着就是报答了,别让我这三百多年打了水漂。” 恒子箫一愣。 这话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知道了他回天界后的打算一般。 见他错愕,司樾一笑,低声道,“别听媿娋瞎说。没人能威胁得了我。” 恒子箫苦笑。 他也想相信司樾的话,可在他们身下,这偌大的混沌便是司樾的软肋。 天界捏着这一软肋,就算是师父也不能不怕。 能与师父相识一场,已是十世不可得的大机遇,他蒙受了太多恩惠,早该知足。 恒子箫不确定啻骊特地让他来混沌界待两个月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为了什么,既然他此生无法报答师恩,那至少该做到不连累师父,不破坏这片良辰美景、万家灯火。 “师父,”逆着风,恒子箫轻声开口,“弟子日后不能服侍您了,您好生保重。” 和混沌界相比,他就如这顶旧斗笠一样,只占据了司樾生命中的小小一粟。 最后的时刻里,他能得到这一声劝慰,便已足够。 司樾也笑,她摇头,“我最擅长的就是自我保重。” “你呢……”她端着酒碗,晃晃悠悠地在斗笠里站了起来,醉眼朦胧,望向远处,“我一直想你狂点儿,可你最擅长的永远都是自贱自轻。” “没爹没娘又如何,我那一宫的妖魔鬼怪都未必能凑出一对爹妈。可他们一样出落得奇形怪状,从不觉得自己遭人嫌弃。” 她转头,看向一身简衣的恒子箫,“打小你就是个锯嘴葫芦,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讨好了这个又讨好那个,生怕被人厌弃。” “你管呢——你已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别人讨厌你,你就讨厌回去,天地若是讨厌你,你就加倍讨厌天地,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到了上面,该忍忍,实在忍不了了,该发火时就发火,天捅漏了…哈,就你那点道行,捅不漏!” 高处风大,她那头墨发狂舞如泼墨,带着薄薄一层醉色的紫眸洇出三分狷狂。 这样的司樾,让恒子箫挪不开眼。 他知道、一直知道,他的师父心有乾坤,功法盖世,无所不能。 她是皓然明月之辉,不过萤火之光的自己怎能不为其折服、向往。 恒子箫鼻尖微涩。 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拖累她,成为她在天界的把柄。 若有来世,恒子箫只希望自己能投生于混沌,即便只是一草一木,也好过这样的两岸相望。 这绚烂迷幻的庆典,自司樾回归混沌便开始筹备,如今,终归是落了幕。 夜色将央,城中的喧嚣散去,曦光投下,一切又回到了日常。 三日后,天界派一天兵来接恒子箫。 恒子箫拜别了司樾和媿姈媿娋,随他离开混沌宫,前往天界。 在混沌和天界的分割处,他还是没有忍住回头下望了一眼。 目光所及,只能看见辉宏的混沌宫,再来不及多看一眼司樾的面孔。 如梦似幻的三百多年过去,当恒子箫再度来到天界时,一切过往皆成泡影。 身处陌生地界,他的身边不再有可依靠的朋友、师门,更没有师父,彻彻底底的孑然一身。 和初来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前往九重天,那小兵在一重天便停了下来。 他转身,立在天门外,对恒子箫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此门,无有谕令不得擅离。明白了么?” 他说话时端详着恒子箫的脸色。 和他们出生在天界的仙族不同,两个月前,这人还是一方世界里呼风唤雨的道祖,如今却只作一门卫,换作任何仙神都绝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但恒子箫面不改色,没有任何怒意。 他微微低头,对他道,“是,属下明白。”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对方一噎。 他再度上下打量恒子箫,实在挑不出错,最后冷着脸道,“去换一身衣裳!天门守将穿得这样黑,往来的仙君看了都要觉得晦气。” 恒子箫一顿,又顺从地应道,“是。” 他恍然明白了那日媿姈给他新衣时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为何要嘱咐他穿上。 原来那身靛蓝的窄袖劲装,正是她为了他回天而准备。 天兵把恒子箫带到后便走了。 天门通常要两名守卫,但这里是第一重天,下面就是混沌界。 从这里经过的,除了一年一次的冥府差役外,几乎再不会有人。 恒子箫换上了媿姈给他做的衣裳。 至此以后,他守着百年也难有人经过的天门,站在天界距离混沌最近的地方。 仅隔一层薄薄的云雾,他却始终不看见下方的混沌宫,目光所及,只有茫茫云海和自己脚下的一方人影而已。
第164章 二十年后 “司君——司君——” 远远的, 文昭听见身后传来疾呼。 一听见这声音他便头疼,可若不理不睬地走开,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只得硬着头皮停下, 等远处那只小蜻蜓飞近。 “司君!”纱羊呼呼地喘着气, “我、我总算见到您了……” “引善仙子, 你又有何事。”这话文昭实在不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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