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喜欢——恒乞儿茅塞顿开,他还没给过司樾钱,难怪她不喜欢了。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 春天了,冻疮结了疤,不再肿了。可这双手依旧短小无力,抓不到银钱。 有什么赚钱的办法呢…… “下网下网!”正沉思着,旁边忽然传来激动的喊叫,“快来个人下抄子!” 恒乞儿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拉着鱼竿,旁边有人搁下杆子下了岸,拿着渔网去河里抄鱼。 一条好大的鲤鱼。 恒乞儿又看向司樾面前的鱼竿,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 这一个上午,恒乞儿看见不少人钓上了鱼,就是没钓上的,至少鱼竿也动过几次,只是力度掌握不好,让鱼跑了。 唯独司樾面前,湖水静得像死水一样。 恒乞儿眨了眨眼,有点奇怪。 司樾睡了一个时辰,醒过来了,此时正拿了纱羊给恒乞儿包的点心,嘎嘣嘎嘣地咬。 她看着那些钓上鱼的人,眼里留着阴暗的羡慕。 见恒乞儿若有所思地用眼神对比她和其他人的钩子,司樾戳了戳他,对他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小动物的感知力是很强的,它们隔着老远就能感知到我是个钓鱼强者,所以才不敢来咬我的钩。那些被鱼咬的,是因为太弱了,鱼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恒乞儿点头,原来如此。 到了中午,司樾一片鱼鳞都没碰着,她不死心地想血战到底,可天上的厚云等不及了,哗啦啦地落下雨来。 周围的人早跑了回家吃午饭,司樾坐在雨中,仰头望天,长叹一声,“空竹篓,湿春衫,钓得天下雨。”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她,司樾敲了把他的脑壳,“真不懂事儿,这时候当徒弟的就该全力吹捧才对。” 恒乞儿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头小声道,“能说话?”不是让他今天别说话的吗? 司樾眯眸,“我的错。”人竟能死心眼到这个地步。 她扬起鱼竿,收了线,把杆子抗在肩上,另只手抓着小马扎和竹筒上的绳子,站起来对恒乞儿道,“走罢,避避雨。” 恒乞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司樾,司樾没有打伞,他也没有。 贵如油的春雨毫不吝啬地浇在两人头上。 街上没了人,正是吃饭的点儿,又下了雨,只有师徒二人傻子似地在雨中漫步。 恒乞儿的睫毛上都挂了水,他有些哆嗦,既是冷的,也是因为身上沾了水,怕的。 司樾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他,他也没有出声让司樾停下,只是低着头,盯着司樾那双布鞋的脚后跟,沿着她在水里踩出的浅浅涔印,一步步往前走。 那双薄薄的布鞋上面是未染色的麻布裤子,裤子有点短,露出一截白色的脚脖来。 恒乞儿看着,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做的那场梦。 梦里的司樾和现在差别很大,大到不像是一个人…… 梦里的,是白锦银线刺绣的长靴,不染纤尘; 眼前的,是沾了泥水的黑布头鞋,薄薄的鞋底上纳着粗糙敷衍的针线,菜场上卖,十文两双还得搭个线头送人。 恒乞儿生出一股陌生感来,一时说不清是梦里的鞋子更加真实,还是眼前的鞋子更加亲切。 抬手摸了摸腰间,隔着衣服,恒乞儿摸到了一条硬.物,那是司樾给他的匕首,说是叫作金鳞匕,从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鱼肚子里取出来的。 司樾说的时候,纱羊嘲笑了她一顿,“凭你也能摸到大鱼?” 司樾骂骂咧咧了几句,但恒乞儿相信她的话。 因为这把匕首在暗处看是黑的,和鲫鱼背一样,在阳光下却能透出金色来,看着确实和鱼有两分关系。 他低头跟着司樾淋了大半刻钟的雨,终于抵达了终点。 恒乞儿这路上净顾着看鞋了,也不知道走来了什么地方。 直到司樾停下、身上再没淋雨了,他才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他们处在阡陌上。 眼前是一座小茅屋,屋门口撑了一块茅草棚,棚下摆了一张老旧的木桌和四条长凳。 前后一望,是这条路上唯一看得见的房屋。 “呦,这不是司小子么。”小屋的门敞开着,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身上兜着一块老旧发黄的围衣,比裴莘院的厨娘的还旧些,他一边在围衣上擦手,一边弯着腰走了出来。 司樾将渔具搁在桌子旁,熟门熟路道,“来两碗打卤面,再切三斤牛肉,包上一半我带走。” 男人闻言笑道,“怎么,今儿一个人能吃两碗了?我猜猜,是不是一条鱼都没钓到,气得胃都撑大了?” “胡说什么!”恒乞儿被司樾挡在了身后,司樾侧过身,一手拍在了恒乞儿肩上,“喏,带个小子出来。” 那只手甫一落到恒乞儿肩上,倏地传出暖意。 下一刻,恒乞儿的衣服、头发全干爽了,仿佛从未淋过雨。 他这才发现,刚才沾满泥水的司樾,竟在进入草棚后便变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潮气都无。 “呦,”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恒乞儿,“这是你的谁啊?” “我的祖宗。” “乖乖,我竟不知道你祖上这么俊俏,女孩似的漂亮。” “啰嗦什么,”司樾坐了下来,“快上面,我都快饿死了。” 男人笑了笑,擦着围衣回了屋。屋里采光不好,加上雨天,看着阴恻恻的暗昧。 恒乞儿坐到了司樾左手边,司樾从筷笼里拔了双筷子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双。 雨落在他们头顶的茅草棚上,发出滴滴啪啪的闷响,听着很舒服。 四周下着雨,稍有两分寒意的风卷进棚里,恒乞儿穿着温暖干爽的衣服,后面的小屋升起了炊烟,隐约飘出几缕面食的香气。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司樾,司樾正在收她的鱼竿。 她似乎很渴望钓到鱼,但若是一天下来两手空空,也只是骂上两句倒霉,并没有半点躁气。 发现恒乞儿正盯着自己,司樾问:“你干嘛?” 恒乞儿抿了抿唇,继而开口,道,“师父……再教我,仙术。” “来咯——”他刚开了口,男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两海碗热腾腾的面条,面上盖着厚厚一层卤子,即便是在阴沉的雨天、昏暗的茅屋下,那卤子都折射出动人的光泽来。 天下地上仿佛都是灰冷的,只有这两碗面是唯一的色彩。 他把面放在司樾和恒乞儿面前,又上了一大包切好的熟牛肉,司樾见了面,眼睛笑开了,侧着身和男人道了句,“多谢。” “吃酒吗?”男人问。 司樾拿起筷子,在桌上戳了戳筷头,“算了,改天吧。” “好嘞。”男人便又回到了屋里,继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司樾伸出筷子拌起了卤子,一边瞅了眼恒乞儿,“你刚才说什么?” “仙术!”恒乞儿往前坐了点,“师父,教我,仙术。” “仙术啊……”司樾拌着面,拌好了才对恒乞儿道,“好,我现在就给你表演一个,看好了——” 恒乞儿点点头,殷切地望着她。 司樾夹起一大筷子的面条,每一根上都裹上了鲜亮的卤子。 她大张嘴巴,一口吞了下去,海碗直接少了三分之一。 “康见了吧……”她鼓满了腮帮子,含含糊糊地对恒乞儿道,“失踪术。” 恒乞儿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淡了,变成了茫然和无措。 等司樾吞下面,她用筷子敲了敲恒乞儿的碗沿,“干什么,你别小瞧了它,天上地下,再没有比这失踪术更厉害的法术了,它是最温补的修养法子,能让你从口腹滋养到丹田,用完全身都充满力量。要是不信,你自己试试,保管你试过一次想两次,试过两次想三次,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她从油纸包里捻了两块熟牛肉塞进嘴里,见恒乞儿还呆着不动,催促道,“快呀。” 恒乞儿心中失望,他此时并不想吃面,只想学习仙术。 但司樾催他,他便拿起筷子,挑了一柱面往嘴里扒拉。 冒着热雾的面挂着卤子进了嘴,恒乞儿一愣,霍然间,这天地之中唯一的色彩在他口中绽开。 油! 是猪油! 他吃过奶奶烧的白水面,也吃过裴莘院煮的青菜面,这辈子,他是头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面条,里面居然有油! 恒乞儿顿了一下,紧接着低下头,嘴巴凑在碗沿,一筷一筷地往嘴巴扒个不停。 司樾笑睨着他,捻了肉塞嘴里,“好吃吧,那仙门里的东西就不是给人吃的,天天喂兔子似的,说什么清心寡欲利于修行,也没见到天下的兔子都成仙了。要吃东西还得是山下人家,这做法才不算糟蹋粮食。” 恒乞儿对着碗,牛饮似地吃面。 他现在懂了,这果然是仙术!人间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这面一定是从仙界来的。 听到司樾的评价,老板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看见了恒乞儿的吃相,笑道,“这哥儿真给面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给面的客人。” 他端出一碟花生米来,放到恒乞儿面前,“来,我请哥儿的。” 不怪老板高兴,这面再好吃,也就是面而已,只是恒乞儿极少吃油水,更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东西。 头一回吃油,就和头一回在裴莘院吃肉一样,稀罕得不行。 恒乞儿抬起头,沾满汁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面,他学着司樾的说法,和老板道,“多谢。” “哈哈哈哈哈。”老板笑了起来,这句“多谢”像是孩子偷了大人衣服穿,有些不伦不类。 司樾叫住老板,“有茶没有?倒两碗来。” “等着。”老板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回屋里取了两碗温热的麦茶来。 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司樾端起喝了一口,对恒乞儿道,“瞧你急的,喝口茶咽咽。” 恒乞儿听话地捧起茶碗,啜了一口,便改为了大口喝。 茶不烫,温温热热的麦香流进喉咙里,把黏稠醇厚的面条送了下去。 司樾给他夹了两片牛肉,恒乞儿吃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吃牛肉,第一片怪,第二片香,第三片美得让人心慌。 也不知为什么,那凉凉的春雨忽然变得鲜活明媚起来,恒乞儿本是讨厌水的,可这场茅屋雨,他却愿意坐着听上一整天。 仙术—— 他捧着温温的麦茶,面前是空了的面碗,嘴里是嚼了一半的熟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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