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入学不久,恒婷珠就向我说过。我想,收上来的学生都是由筑基弟子们亲自看过相的,回来后又在内务登记了生辰八字,若真有不祥之人,断不会入我师门。我便以为她是胡诌一气,训斥过后再没有管过。” “乡野愚昧最是可怕。”山长叹息道,“归根结底是我们裴玉门势弱,才使得契地内神婆巫婆、江湖骗子横行,冤枉了不知多少好人、敛了不知多少不义之财。” 乙堂先生又问:“这件事可要告知司樾真人?” 不等山长回答,房门外传来叩门声。 山长走出去,见黑夜之中,凌五提着玻璃灯笼,前面站着宁楟枫。 “这么晚了,什么事?” 宁楟枫对山长做了一揖,“山长,快到宵禁时分了,可恒大…还没有回来。” 山长心中正乱,挥了挥手,“我留的他,不用担心,且回去吧。” 宁楟枫一愣,看了眼已经回屋的山长,便依言回去了。 凌五提着灯,对他道,“主人,我就说吧,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 “担心?”宁楟枫挑眉看他,“这关担心什么事。入学以来,恒大都失踪几次了,每次先生都要来问我,我提前来只是为图省事罢了。” “原来如此。”凌五道,“我看这些时日主人和恒大关系缓和不少,还以为算是结交了。” 宁楟枫想要反驳,可皱了皱眉后,道,“若说结交,甲堂里哪个弟子不算结交?我和他又是剑术课上的搭子,自然算得上是结交了。” 凌五听糊涂了,“既然结交,便是有了情谊,今日怎么不算担心呢。” 宁楟枫的眉间皱得更紧了,他甩手,迈开大步,“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 山长回到屋里,乙堂先生还在等他回话。 “若说灾星一事,多半是无稽之谈,告诉真人倒也无妨。只是…”山长沉思着摇头,“自己的首席弟子被这样戏耍,实在是脸上无光啊……” 他担心司樾会嫌恒乞儿懦弱丢脸,和他断了师徒关系。 山长想起宁楟枫刚才来问恒乞儿的去向。 恒乞儿如今还在禁闭室跪神像,他道,“恒大无辜,但在这件事上未尝没错。他太过木讷,这性情在学院里尚且吃亏,日后还不知会被坑害几次。” “我明日去和真人请罪,”山长定了音,“但他的禁闭非关不可。” 翌日一早 裴莘院乙堂门口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哭喊,引得两边学生驻足观望。 “我不走——我不要走!” 恒婷珠哭得双颊通红,抱着堂前的树干不松手,“为什么是我!该走的是那个灾星!你们冤枉好人,他才是坏人!” 乙堂先生一脸为难地看着抱树撒泼的女孩,倒是恒铁生已收拾好了行礼,低头红着眼圈站在先生后面,等被人送下山。 恒婷珠已哭闹了大半刻钟,先生从一开始的哄劝,到了半命令半威胁的训斥,“恒婷珠,你再要撒泼,我可就不顾你的体面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成仙,娘亲——”恒婷珠哭喊久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乱语起来,“娘亲,我要娘亲。” “正是送你回娘亲身边,乖乖的,和我走。” “不,我不,我要成仙!”恒婷珠蹬着脚,“臭乞丐!臭乞丐害我!他这个妖孽、畜生、害人精!” “住口!”先生喝道,“再要毁谤同窗,便直接把你丢下山去!” “这是怎么了。”远处,去甲堂上学的蓝瑚和紫竹经过乙堂,在人群外停了下来,“大早上怎么闹成这样。” 宁楟枫和凌五也在圈外远远看着。 见蓝瑚来,凌五低了低头,回道,“似乎是这女孩连同恒铁生一起,背地里欺负了恒大。” 蓝瑚眸光微转,想起了前几天的事。 怪不得…… 她就说恒大这样的木鱼脑袋怎么会突然对女孩上心,原来那条裤子是被逼着补的…… “恒大呢?”她问。 “他昨天就没回来,”宁楟枫道,“今天才知道,他被山长关禁闭了,晚上才放出来。” 几人说话间,远处的恒婷珠哭闹得更厉害了。 她坐在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双腿不住地踢蹬,口里哇哇地喊着娘亲。一旁的恒铁生也被感染,憋不住地抽噎起来,用胖胖的胳膊抹着脸上的泪。 “仙家静地,闹成这样,实在难看。”蓝瑚微微摇头,抬步欲走,却发现宁楟枫还盯着那里看。 蓝瑚蹙眉,唤了他一声,“楟枫哥哥。” “嗯?”宁楟枫回头,“什么事?” 蓝瑚看着他,眸中含了两分责怪,“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呀。” 宁楟枫陡然一惊,这才回神,对蓝瑚作揖,“是,多谢提醒。”说罢,和蓝瑚一起离开。 两人迎面遇上了从甲堂过来的山长。 山长大步走向恒婷珠处,对乙堂先生喝道,“这是在干什么!非要搅得整个学院都不得安宁不成!” 乙堂先生歉疚地对山长道,“我这就办。” 他一抬手,灵力牵扯着恒婷珠,把她往后拉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恒婷珠死死抱住树,拼命摇头,全身都往树上靠。 乙堂先生掐了一诀,软了恒婷珠的手脚,这才将她扯下。 “送回去!”山长挥袖,“永不再录。”
第45章 恒婷珠和恒铁生被送回了恒家村, 甲堂又从乙堂补了一个男学生来。 那些让恒乞儿代写过字的女学生也被调去了丙堂,再从丙堂选学生补缺。 这件事闹得整个裴莘院沸沸扬扬,孩子们私下议论不休, 唯独恒乞儿不甚明白。 他从禁闭室出来时, 各人都已被处办了。 等第二天早上, 山长汇集所有学生,严厉批评了找人代写、欺负同窗的不良行为后,恒乞儿才懵懵懂懂地知道,恒婷珠和恒铁生是因为欺负他而被赶下山去了。 他们走了, 可他呢? 出来后没有一个人要赶他走, 也没有人骂他灾星、把他绑起来,难道恒婷珠和恒铁生真的信守承诺,没有把他的身世说出来吗。 恒乞儿想不明白,却又不敢自投罗网地去问。 他不问,山长倒主动提了。 他把恒乞儿叫去, 语重心长地说了好多话。 “自古星神降世,必有异象, 你若真是灾星, 裴玉门怎会没有察觉;若真是灾星, 你出生那年又怎会无灾无疫。” 他对恒乞儿说, “所谓灾星, 那都是江湖骗子为了讹钱,故意栽赃陷害, 你不必记着那些荒唐话。” 他想看看恒乞儿背后的符,恒乞儿拉着衣服摇头后退, 显出十足的抗拒,山长也只好作罢。 他暗忖, 也难怪恒大遇到事后不言不语,选择独自承担——恐怕在他眼里,大人都是不可信的,随时会转过头来害他。 尽管山长开解了恒乞儿一晚,但恒乞儿依旧半信半疑。 初听时,他是震惊的,比被判作灾星时更加震惊。 他已被叫了两年的灾星,纵然有人突然告诉他不是,他也无法豁然开朗、立刻洒脱起来;何况他还用自己的双手造出过火星。 其他孩子都没有这个能力,若他不是引发旱灾的灾星,那他为什么异于常人、为什么可以变出火来? 恒乞儿走出山长院子后,在宿舍后的山坡上坐了一会儿。 吹着四月的晚风,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山长。 山长明明已经知道了他是灾星,可他却偏袒他,还编出了这些好话来安慰他。 恒乞儿反手,摸了摸后背,那里永远都在隐约刺痛。 山长告诉他,恒婷珠和恒铁生走了。 恒乞儿松了口气,他并没有报复的快慰,而是有一种卸甲似的轻松,又有些赤手的茫然。 如今的裴莘院里,只有他一个恒家村的人了。 种种往昔似乎都就此截止。 那些和他有关系的人、物都不在了。 他身后的井被堵住,眼前是一条一望无际的江河,不再黑暗逼仄,却也开阔得让恒乞儿迷惘无措。 纵然他不把恒婷珠恒铁生当做亲友,也断不想回到恒家村,可真当自己和恒家村彻底脱离之后,却又有了些许幼崽离群的寂寥。 “你怎么在这儿。” 恒乞儿垂眸,见坡下经过提剑的宁楟枫和凌五,两人照例出来加练。 宁楟枫看见了坡上的恒乞儿,遂往他那里迈步蹬去。 “那些学生的处置,你都听说了?” 他在坡腰对着恒乞儿开口,“有两个被山长直接开除了。” 恒乞儿抱着膝盖,望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应。 宁楟枫又问:“我道你这几日挑灯夜读的,还以为你是想一鸣惊人,原来又是被人欺负了。” 恒乞儿依旧不回。 宁楟枫挑眉,“真是锯嘴的葫芦,难怪人家专挑你。是不是被打死了你也不会哼一声?” 恒乞儿还是不说话,宁楟枫无趣极了,“你这性子真活该受罪,小五,我们走。”说罢,他转身和凌五走了。 他走了,恒乞儿倒抬眼看他了。 宁楟枫的话让他无端有些耳熟。 受罪…… 他蓦地想起离开恒家村时,白笙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生来遭遇了许多不公,这里没有人愿意听你解释,可裴玉门不同。若你想留在裴玉门内,日后万不可这般寡言少语——你若不说,旁人又怎能知晓呢。」 这话当初恒乞儿不以为意,听过也就算了。 可不想一语成谶,来裴玉门两个月就得了印证。 他如今记住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恒乞儿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能说会道的样子。 恒乞儿低头,从衣襟里取出一团暖烘烘的纸包。 他剥开层层草纸,露出里面黏在一起的饧糖来。 几天过去,这糖一点也没有少过。 恒乞儿伸手,谨饬地掰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又把纸包包好收回。 他含着糖,迷茫地眺望远处的山。 伟山、甜糖,都让他觉得虚幻离奇,太不真切。 …… 走了恒婷珠和恒铁生,裴莘院里再没有会刁难恒乞儿的人,他的生活归于平静,每日除了上学就是去司樾的院子里做功课。 寒来暑往,转眼间数月过去,经历了春暖花开、三伏酷暑和习习秋风,日子又来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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