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恒乞儿走到厨娘们面前时,两个大娘都愣住了。 她们迟疑地给恒乞儿打了饭菜,不知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恒乞儿盒里的菜比其他孩子多出两口来。 她们愣着,恒乞儿也愣着。 划为三格的食盒里,最大的一格放了两个馍馍,另外两格分别放着酸菜炖猪肉和清炒萝卜丝,碗里是一勺白菜豆腐汤。 恒乞儿托着食物坐去了角落里,在饭菜升起的热气中,被针刺、被投井、被捆绑时一声不吭的男孩忽而流下泪来。 他并没有感伤、自怜,也没有想要哭,只是泪自己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脸上湿漉漉的感觉让恒乞儿有些措不及防。 他吸了吸鼻子,无视这奇异的情绪,伸手探向面前的饭菜。 当那双长满了冻疮、布满了紫红色肿块的手抓住馍馍的瞬间,他的泪愈加止不住地流。 混合着咸热的泪,恒乞儿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嚼得匆忙又急躁。 “喂,你看那边……” 饭堂里有孩子指着恒乞儿窃窃私语道,“他好像个乞丐。” “他真的是裴玉门的弟子吗,该不会是偷偷混进来的吧?” “噫,他连筷子都不会用吗,怎么用手抓菜!” “脏死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尽管周围有些吵闹,但这却是恒乞儿有生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这顿热乎的饱饭瞬间抹除了恒乞儿对新环境的抗拒,使他心中充满了对明日的期待。 晚饭之后,按理学生们可以去澡堂梳洗,自然,恒乞儿是不会去的。 自被投井之后,他再没有下过水、洗过澡。 他回到房内,发现炕变热了,屋子里被烘得温暖又干爽。 恒乞儿合衣躺上了褥子,挨着墙壁,尽量远离另外的两张床褥。 新褥子散发出舒适的香味,旁边放着甲堂的弟子服,恒乞儿没去动它,只是目光在新发的棉鞋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便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睡着,柔软的床被、暖烘烘的火炕以及温暖鼓胀的肚子让他被一种无法名状的情绪包裹着,使他飘飘欲仙,却又惶恐离开了土地,触不到实地。 他伸出手来,在枕头下摸到了那把菜刀,冰冷的触感总算让他心中安稳了一些。 躺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中,恒乞儿听见了脚步声。 甫一听到动静,他立刻清醒了过来,握着刀的五指收紧,闭着眼睛竖起耳朵警惕着一切响动。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宁楟枫和凌五。 两人刚从澡堂回来,扫了眼炕上的恒乞儿,没有叫他,兀自上了炕。 宁楟枫坐在炕上,凌五单膝跪在他身前,替他脱了鞋。 他没有给宁楟枫脱衣,只把斗篷挂了起来。主人睡前还得看上好一段时间的书。 将小几放到空出来的炕头后,凌五取出一块照明石和一茶壶,给宁楟枫沏了杯热热的花茶,如此宁楟枫便可好好看书了。 宁楟枫看书时凌五便跪坐在一旁,添茶倒水,等候吩咐。 “主人。”在宁楟枫取出书来时,凌五忍不住唤了一声,目光朝炕尾的恒乞儿扫了过去。 他实在没法放心让主人和这种人待在一起,倒不是歧视对方的身份,而是担心他把虱子和什么感染病传给主人。 宁楟枫明白他的意思,抬手道,“传闻司樾真人生活用度极其节俭,我要想成为她的弟子,就必须融入平民百姓之中。” “主人这般诚心,天亦为之动容。只是…”凌五迟疑道,“所谓的司樾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至今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或许她只是裴玉门包装出来的噱头也未必。” “若真有本事,裴玉门何至于还是一介小宗?主人为何要为了那些模棱两可的传言拒绝昇昊、禛武、珖月三大宗的邀请呢?” “我也尚有疑虑,”宁楟枫垂眸思忖道,“不过方才山长亲口对我说了,三日后司樾真人会莅临学院,日后每月都会来指点授学。她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一个月内便见分晓。” “纵然她是位绝世高人,可司樾真人出现的二十年间,从不收徒……” “那必是因为裴玉门弟子资质低劣,入不了真人的眼。”宁楟枫一笑,“司樾真人此前从未指点过新生,此番既然愿意出面授学,必是有了收徒的打算,即便她看不上我,待我赢了新生比试,便可指名要她做我师父。” 凌五犹有些担忧,“主人,听说那司樾真人脾气古怪,纵然她功力深厚,可若不好好授学,那岂不是耽搁了您?” 他还是觉得不如去三大宗找个有经验的师父靠谱。 “父亲常说,三大宗内部迂腐冗杂。我一心求学,不想去淌那些是非。”宁楟枫打开书来,“君子慎独,若我能克己守心,在哪学都是一样的,若不能,在哪学也都是白费。” 他开了卷,凌五便不敢再开口打扰,只恭敬地跪坐一旁,心里祈求着那司樾是个有真本事的高手,莫要辜负了主人一片赤诚。
第7章 新生入门的翌日早上,裴莘院开始了正式的授课。 和热闹的乙堂丙堂不同,甲堂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吵闹。 甲堂是整个裴莘院最寄予厚望的书堂,也是最小的书堂,每期都要为了凑满十个学生而苦恼。 恒乞儿在进入书堂的第一刻,便发现了人高马大的恒铁生,但没有见到婷珠。 恒铁生因为身强体壮,成为了从乙堂选拔上来的六名三灵根之一。 他同样看见了恒乞儿,对视之了嘟囔了一句“娘的”。 待在一群比他出身富贵的孩子中,他连引以为傲的口头禅都不敢大声喊出来,只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咕噜噜的听不清楚。 恒铁生纳闷得很,怎么也想不明 白,为什么这瘦不拉几的乞丐也能进入甲堂。 这令他不仅怀疑或许丙堂才是最好的书院? 恒乞儿想避开恒铁生,可惜恒铁生坐在了最后一排,而恒乞儿是绝不会上前排去的。 他待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人群的恐惧战胜了恒铁生,只好坐到了恒铁生对面的席位上。 书堂的座位分成两列五排,宁楟枫和凌五占了第二排的位置,正在和第一排的两个女孩说话。 他们似乎是熟识,一坐下来便以“楟枫哥哥”“蓝瑚妹妹”相称。 名为蓝瑚的女孩是本次裴玉门中唯三的双灵根,也是女孩之中唯一的双灵根。 她身上有着白笙、宁楟枫那一类人的气质,明眸皓齿、清秀灵动,说笑时要用手掩着唇,长了张杏花似的脸。 那身白底藏青滚边的弟子服十分朴素,可在这女孩身上却显得清爽干净。 “楟枫哥哥,昨日可探听到司樾真人的消息了?”她侧过身来,掩着唇问向后桌的宁楟枫。 宁楟枫对她一点头道,“山长说,三日后司樾真人或许会来给新弟子们训话。” 蓝瑚弯眸笑道,“楟枫哥哥是甲堂的魁首,位列前排,司樾真人若是来了,必能第一眼看见楟枫哥哥。” 宁楟枫顿了顿,继而道,“蓝瑚,你其实不必来的。” 除了司樾真人,这裴玉门修为最高者也不过金丹后期,以蓝瑚的资质和家世,来这里实在可惜。 蓝瑚摇头,她摇头时的身体比婷珠那些丫头睡着时还要文静,头上那根银杏簪子挂下来的流苏几乎动也不动。 摇头之后,她轻轻开口,道了一句,“楟枫哥哥所往必是好的。”接着便转回了身去。 恒铁生趴在桌子上,斜眼瞄着前排的人。 他形容不出,但总觉得那些人说话怪里怪气,一点儿也利索。 今日早饭,他也看见了这四人。 四人围坐一桌,蓝瑚和宁楟枫对坐着,两个家仆一边一个,端着金盆躬身跪地,金盆边上还搭着一条白得发光的帕子,这公子小姐便在金盆中净手。 净手之后,这边抬手道,“蓝瑚妹妹,请。”那边挽袖道,“楟枫哥哥先请。” 看得恒铁生莫名其妙极了。 在恒家村乃至整个沫春县,唯一的用膳礼仪就是各家娘亲的一句:“兔崽子——滚回来吃饭了!” 说到饭,恒铁生吸了吸鼻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闻到了一股馍馍味。 一转头,不是错觉。 对过儿的恒乞儿正低着头,抓着一个馍馍啃。 吃着馍,恒乞儿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就在今天早上,他从暖融融的炕上醒来,学着宁楟枫和凌五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地将那套弟子服穿了起来。 这是冬季的衣服,厚厚滑滑,套在身上,棉花的重量一下子压碎了寒冷。 当恒乞儿把皲裂、肿大的脚套进那双棉鞋后,他在屋里飘飘乎乎地晃了两圈,险些摔倒。 恒乞儿这辈子从没穿过棉鞋。 奶奶在世时,他穿得也只是布鞋,不止是他,恒家村没有几家会给孩子做棉鞋。 小孩子脚长得快,又喜欢往水里泥里踩,洗都没法洗,只有如村长那样的大户人家才会舍得。 好不容易习惯了脚踩棉花,一出门,踏在雪融后的冰面上,恒乞儿呼着白气,一丝冷都感觉不到了。 更幸福的是进了饭堂。 今日的早餐是一个馍馍、半个煮鸡蛋外加一碗小米粥和一叠咸菜。 馍馍、小米粥和咸菜尚在恒乞儿的认知范围内,但那半个煮鸡蛋让他愣怔着不知如何下手。 记忆中,他似乎是见过鸡蛋的。 旱灾之前,奶奶养了一只母鸡,每天都下一个蛋。 这蛋不是拿来吃的,要存起来去换米换布,只有逢年过节时,奶奶会掏一个出来给孙子吃。 但这已经是太久以前的记忆了,旱灾第一年,奶奶就不得不把鸡卖了。 三岁以前的事,恒乞儿实在不太记得,他对着那半个鸡蛋发了会儿呆,然后拿起来往嘴里塞。 卡啦…… 掉了颗门牙的嘴把鸡蛋和鸡蛋壳咬得咔咔作响。 恒乞儿嚼着蛋和蛋壳,心想,这东西真香。 他躲在角落里细细品味这顿早饭,来得晚走得也晚,到最后饭堂里几乎没有学生了。 恒乞儿要走的时候,被厨娘叫住。 “孩子,”她对恒乞儿招手,恒乞儿后退了半步,在原地警惕地盯着她,随时准备掉头跑。 他不过去,大娘过来了。 她从桶里拿了个剩下的馍馍塞到恒乞儿手里,小声对他说:“白笙道长和我说了你的事。拿去吃吧,以后肚子饿了就来找我。” 就这样,恒乞儿获得了一个额外的馍馍。 在恒铁生震惊的目光下,恒乞儿一口一口地吃着馍。 他并不知道书堂是何等神圣的地方,也不知道仙人和读书人对食物有着毫无由来的蔑视,他只知道抓紧一切机会,把到手的食物第一时间吃下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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