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孩子们继续回去上学,下午的课业结束后,恒乞儿惦记着不沐浴就要被赶出去的事情,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地往澡堂去。 进了澡堂,他呆在了原地。 裴莘院给孩子们建的澡堂非常简单,一个热水池子边上围了一圈桶。 从池里舀水搓洗,洗净身体后可以进池子泡泡。 恒乞儿对洗澡的概念只停留在夏天跳进河里,自有了被投井的记忆,他便连河也没下过。 澡堂内闷热潮湿,那冒着缕缕热气的水池将他又扯回了那个夏天。 浓郁的水汽缠绕在他鼻间,他无可抑制地僵硬了全身。 洗澡,比他想象中更加恐怖,也更加困难。 他不想洗澡,可他也不想离开这里。 恒乞儿握紧了拳,挪动着走上前去。 他弯腰下,在池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嗬——”他被水里的脸吓出了一声抽气。 里面的人分外陌生,连他都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 恒乞儿颤颤巍巍地伸手,手指刚一入水,在荡出一圈水纹后,那细微的水声立刻在他耳边发出爆炸般的轰鸣! 「壬午月……阴阳交相愕而忤,邪阴藏于盛阳,祸旱于世。」 「展开此子血肉经脉,于阳极时曝晒,引地火烤尽残阴……」 恒乞儿抱着头,跌跪在池边大口喘息。 他的胸腔被挤压,冰冷的水混合着那天的闷雷闪电灌了进来,背上的符咒散发着灼灼痛楚,每个针眼都活了起来,再溯了那场酷刑。 “呃…”他推着池沿疯狂地跑了出去,两手捂着耳朵,恍惚天上惊雷阵阵,劈得他肝胆俱裂。 不……不……不! 恒乞儿仓皇失措地逃出,鼻孔、喉咙乃至肺部全都是澡堂中的那股闷热的水汽。 他想了起来,他背上刻着符咒,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洗澡? 若是被人发现了他是个灾星,那他的结局只有一条死路。 在路人惊诧的注视下,恒乞儿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宿舍。 他钻进了被子下,弓着身,抱着膝盖,一会儿捂住口鼻,一会儿反手去摸后背,两只枯柴似的手顾此失彼,慌乱的动作中带着微微的战栗。 三天半的梦幻生活令他松懈了警惕,那一池子热水将恒乞儿拉回了现实。 他是个灾星,在诸多仙人的地方迟早会暴露身份。 恒乞儿几乎是立刻就想逃跑,可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多,三个书堂都下了学,孩子们结伴而归,或吃晚饭或前往澡堂。 说话声、笑声、脚步声混做一团,堵得恒乞儿愈发窒息。 他的心脏随着众人的脚步而跳,噗通噗通,这个人迈一步、那个人跨一步,密集如雷雨的脚步全都朝他涌来。 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直接踩在了恒乞儿的背上、通过那密密麻麻的针孔碾进了他的骨子里。 “呜…”他闷在被子下,喉咙发出了短促的呜咽和大口抽气的嘶嘶声,最终也没有踏出房门。
第9章 停云峰——裴玉门的九座仙峰中,停云峰是最小也最偏僻的峰。 二十年前,停云峰是整个裴玉门的杂物间,也是用来关禁闭的地方,直到司樾真人横空出世,裴玉门便将那里收拾妥当,安置了司樾。 停云峰没有弟子和下人,只有门主可以随意出入,此外,他的大弟子每个月也会过去一趟听取司樾的需求。 偌大的峰头只有一人住着,可并不冷清,相反,停云峰是裴玉门九座仙峰中最美的一座。 正月隆冬,停云峰入口两侧开满了梅花,细雪压枝,衬得梅骨铮铮。 雪只在入口处试探徘徊,穿过梅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惊人的翠绿。 杨柳依依,梅花竞放。 层林中央是一潭小湖,湖中水波粼粼,全然不似寒冬时景。 “司樾——司樾——” 苞芽般脆嫩的声音回响在花林丛中,只见那杏花林间有一小人,约巴掌大,背后附了一双透明狭长的蜻蜓翅膀,正在花枝间左顾右盼、大声呼喊:“司樾——你在哪!” 她飞跃半个林子,最终停在了一树青柏前,仰头望着树杈。 “好啊你,”小蜻蜓双手叉腰,“我喊了你那么半天,原来你就藏在这儿!你存心耍我是不是!” 她目光所指,有一麻衣布鞋的女人躺在树杈上。 定睛望去,那女人和树枝并不相挨,中间竟虚虚地隔了半寸。 听见那脆嫩嫩地指责,女人背过身,换了个面躺,毫无搭理之意。 “司樾——!”小蜻蜓猛地飞到她面前,扯着女人墨色的长发喊道,“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闭着眼睛的女人懒懒地掀起了一只眼。 树间掩映的阳光落进那只眼中,照得瞳孔黑中带紫,幽深奇异。 “啊?”她一开口,是一副和仙境毫不相配的邋遢嗓音,“你的癸水日?” “不是!”小蜻蜓抓着她的头发,甩马绳似地甩了起来,“蜻蜓才没有癸水!你好好想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好好好,你的诞辰是吧。”女人地挥手,将小东西挥开,“但是啊旺财,诞辰这种东西,只有未及笄的小屁孩才会暗暗期待,你都过了几百个诞辰了,就不要再折腾身边的人了。成熟女人的礼物只在战场和庆功宴上,别那么幼稚。” “胡扯什么!”小蜻蜓抱胸,“说了多少次,我不叫旺财!我叫纱羊!纱——羊——都二十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我的名字!” “对于蜻蜓来说,这名字太敷衍了。”女人背过身又闭上了眼,“我可是看你可怜才帮你想了个有个性的名字,你这不识好歹的小东西。” “我不需要!”纱羊再度绕到她眼前,“别睡了,你真的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等女人回话,她直接公布了答案,“今天可是小魔头来裴玉门的日子!我们的任务终于可以开始了!” 二十年前,煌烀界出现一大魔,一年之内屠杀了整个世界。 文昭司君发现之后,奉啻骊老祖之命,倒拨天物时镜,令煌烀界的时间回到了大魔出世之前,又派司樾和纱羊下界,意图引导大魔向善,挽救小世界的毁灭。 所谓小世界,是对应大世界的说法。 天地初分后,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天界之上,住仙、神、佛;地界往下乃是冥界;两界中间混沌处则居住着妖魔精怪。 大世界,便是这天界、冥界和混沌三大世界。 天界和冥界中间的区域并不稳定,偶有气场摩擦产生裂缝。 混沌中的鸟兽、种子误入其中,便在裂缝里产生了生命。 这就是小世界。 一开始,天界为了防止混沌势力坐大,便用灵土灵水捏造了神子,派其驻扎小世界中,管理、镇守裂缝中的生命。 至今为止,混沌共产生小世界三十六处,天界尚找不出关闭裂缝的方法,便不断往小世界里派出神子。 日久天长,神子在领地内生息繁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体内的灵气逐渐稀释,寿命越来越短,可数量却越来越多。 天神们便将这一种族称为,人。 混沌界的生命流入了小世界,灵气也渗入了小世界。 当人类体内的灵土灵水消耗完毕后,仙神们便赐予了他们汲取灵气的修行之道。 修成正果的人类则能回到天界,位列仙班,成为真正的仙神。 煌烀界,便是那三十六小世界的其中一处。 至于纱羊,她本是六重天百花田中的一只小蜻蜓,吸取仙露、修炼三百年终于化为人形。 虽然年纪不大,却未来可期。 六重天百花田的蜻蜓一族,唯有每一代的最强者才能被冠上纱羊的名号。 纱羊修得人形、冠上纱羊称号的那一日,文昭司君座下仙童来访,带她上了九重天,交给她引导煌烀魔的任务。 能为文昭司君所用,纱羊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兴奋,然而,当得知自己结伴同行的人后,纱羊差点昏死在昭露殿门口。 司樾。 这个名字曾一度响彻天庭,纵然已是三千多年前的往事,但连纱羊这只不过三百岁的小蜻蜓也听说过司樾的大名。 在文昭司君地引荐下,她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来到了司樾面前。 彼时的女人穿着一身麻袋似的血衣,一头及膝长发散乱地垂在身边。 透过发隙,纱羊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对黑紫色的眼睛。 对视的那一眼,极度惶恐的纱羊彻底昏厥了过去,睡了整整一天。 她不明白文昭司君为什么要派她去和司樾打交道。 像她这样刚刚化形的小仙,连司樾的一根头发丝都扛不住,还有什么结伴的必要? 不过,害怕和恐惧都已成了过眼云烟。 这二十年相处下来,别说一根头发丝了,如今的纱羊敢直接把司樾拔秃噜皮。 传说中的女人并没有传说中的穷凶极恶,相反,她极好相处。 这并非在夸奖司樾亲切体贴,她和亲切体贴没有任何亲缘,只是终日都懒洋洋的,像是只永远不会发怒的老虎,除了晒太阳、睡觉、钓鱼、看闲书,其他的什么都不甚在意。 言归正传,两人来到煌烀界已有二十年。 虽然在大世界里不过是二十天的光景,但纱羊早已摩拳擦掌。 这些年无事可做,身为百花田的小仙子,她已经把停云峰翻种了个遍,再这么无聊下去,她只能把这里的花花草草拔了重种了。 “司樾,我们快走!”闲得发慌的小蜻蜓扑扇着翅膀,拽着司樾的头发往后飞,“快去找到小魔头,把他接到身边,引导向善!” “司樾——司樾——你快起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给小魔头留第一印象了!” “吵死了。”司樾皱了皱眉,闭着眼撑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哪有神仙赶着去看凡人的,跌不跌份?” “跌就跌,”纱羊回嘴道,“只要能完成任务,我才不在乎这些。” 被吵了半晌,司樾不情愿地睁了眼。 她双手抱着后脑勺,靠在枝杈上,“你真是不懂啊,这样急喇喇地跑过去,见到了人又怎么样?他只会觉得你是只可疑的巨型虫。” “你说的有理,但很失礼!我很不喜欢!” “有道是,人在脆弱的时候看见的事物往往印象深刻,那时候听见的话也会直击心房。” “喔……”纱羊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现?” “我想想……”司樾望向天空,“比如,等他打碎了碗、考试被发现作弊、误闯女生澡堂的时候。” “这算是什么最脆弱的时候,最后一项也太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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