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禅微牵起她的手,朝后院走去。 许是长期干活的缘故,那双手干瘪苍老,掌心磨出厚厚的茧,青筋凸起,满是皱纹,时聆摸摸移开视线,心中很不是滋味。 路上遇见如常和知心,他们拽着住持的袖子不肯撒手,眨巴着水灵的眼睛。 “师父你们去哪呀。” “师父你怎么牵她不牵我啊。” “师父……” 叽叽喳喳的宛若树上的野雀,禅微被他们吵得耳朵疼,挺着腰板道:“没事就去把庭院扫了。” 两人跺着脚,气呼呼地跑开了。 还未靠近斋厨,里面便传出叮铃哐啷的响声,时聆走近一瞧,竟看见季陈辞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在干什么。 禅微走了进去,拿起一个小木桌,顺便问季陈辞:“小七,你在做什么呢?” “师父。”季陈辞直起身,回答道,“把粥稍微热了热。” 禅微欣慰一笑:“嗯,不错。” 说完他把小木桌拿到外面,将季陈辞热好的小菜摆在桌上,然后又回斋厨收拾东西。 素菜色泽鲜嫩,简单清爽,饥饿感瞬间涌上,时聆忍不住咽着口水。 此时季陈辞端着粥走了出来,放在桌上:“吃吧。” 时聆小声问他:“你特意帮我热的?” 季陈辞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了疑惑,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问题,他反问道:“不然呢?” 难怪方才没看见他的人影,原来到这来了,时聆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真心实意道:“多谢。” 她的手劲太大,肩上冷不丁的一痛,季陈辞揉揉肩膀:“快吃吧你。” 时聆抱起粥狼吞虎咽起来,这可比野菜好吃多了。 空气中夹杂着饭菜的香味,两个小沙弥嗅着鼻子跳了出来,知心大喊道:“好呀师父,你带着他们开小灶!” 那声音直直传入禅微耳中,他无奈地摇摇头,又从角落拿出两个木凳。 如常和知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木凳上,眼神恨不得黏在菜上。 时聆伸手去夹面前的葵菜,猝然感觉到一束炽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凝神望去,如常紧紧盯着她的筷子,两个眼珠瞪成了对眼。 时聆将筷子移到旁边的菜上,他立马放松下来。 住持替他们拿来筷子,如常高兴地去够葵菜,但短手短脚根本够不到,在知心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表情很是委屈。 他撑起身子往前,差点将木凳踢倒,坐在身旁的季陈辞伸手捞住他,才没让他摔倒。 眼看着盘里的菜越来越少,他终于坐不住了,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时聆撑着脸,顺手将葵菜送到他面前,如常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朝碗中夹了几筷子菜。 饭后时聆帮着住持收拾碗筷,忽然及忆先前听到的钟声,不禁开口问道:“敢问先前的钟声有何含义,为何久久不止?” “那是佛家的撞钟一百八响,歌颂菩萨百八功德以表虔诚。”饱经沧桑的声音中带着敬畏,眼里是看破尘世的淡然超脱,“同时人有烦恼一百八种,撞钟百八下,破人间愁苦。” 原来如此。 可是这世间,又有谁能摆脱贪嗔痴呢? 远处的梵钟高立于钟楼之上,身上细碎的划痕在无声诉说着这些年的风霜。 午后时聆漫步在庭下长廊,看着香客们来了又走,台阶上的狸猫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晃晃悠悠地去蹭香客的腿。 住持笑眯眯地坐在树下,两个小沙弥围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讲经,时不时抛出几个疑问。 仰首望着窃蓝的天,时聆内心感受到久违的平静,她倚在美人靠上,享受着片刻的悠闲。 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和在襄城东躲西藏的时候有着天壤之别。 要是大家都在就好了,时聆难过地想。 观南从门外走来,步伐有些急切,看到她的身影后大步而来:“小十。” 时聆闭着眼头也不抬:“何事?” “明天你们下山一趟,去买些菜回来。”观南的声音难得起了波澜,咬牙切齿道,“不知哪个小贼,将菜偷了个大半,没偷完的还踩了几脚。” 时聆这才睁开眼,只是脑袋依旧搭在靠上:“可是…我们没有钱……” 观南默了许久才道:“我明天去摆摊,你们跟我一块去,卖了钱就去买菜。” “对了。”他似是想到什么,“最好想办法把菜都埋到园子里,别让师父发现了。”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走开。 “啊?” 买了菜再放回土里? 不等她追问,如常就“噔噔噔”跑来,手中举着香站在她面前,圆圆的眼睛透露着清澈纯真:“小十,去上柱香吧,佛祖能听见的。” 对上他天真的视线,时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魍离山,像他这种年岁的小娃娃,见了她都得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宗。 如今她并未受戒,也没有法号,现在的模样看上去也没比他大多少,因此他和知心都小十小十地叫她。 时聆换了只手托脸:“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去上香?” 如常偷偷瞄了眼住持,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师父说,你们来路坎坷,去给佛祖上柱香,日后便会保你平安喜乐。” 哪个佛能庇佑她? 亦或者说,她何须神佛庇佑? 时聆从不拜他们,与其寻求别人的庇护,不如让自己变得强大,倘若有事相见,直接将天劈开就是。 但转念一想,正是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才会信仰神佛,只是天下百姓何其之多,如何护得过来? 但还是不忍心拒绝,时聆还是选择接过香,走到正殿前,轻捏着香微合上眼,学着香客的样子朝里头的佛像弯腰鞠躬。 起身后如常接过她手中的香,插至香炉之中,然后又领着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三拜三叩首。 “好了么?”时聆问他。 “好啦!”如常咧着嘴傻笑,“我要让小七也来拜拜!” 说完他就飞速跑开,时聆望着他的背影失笑,真好啊,这样的年纪,一点烦恼都没有。 香炉中的佛香燃烧着,灰烬落入炉中积了一层又一层,透过袅袅烟雾,时聆目光对上殿中的佛像。 他高坐莲台上,俯视苍生,眼中带着无尽的悲悯,在缭绕的云烟下显得愈发朦胧。 殿中供的又是哪位佛? 她不知道。 在幽深的檀香中,时聆朝着佛像遥遥伸手,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普度众生的佛,你可会超度那些战场上的千万亡灵,可会善待那些无家可归的满城尸骨? 没有人回答她,就像没有人去关心那些无辜死去的流离百姓。 若是有朝一日信仰坍塌,他们可还会像现在这样虔诚供奉? 作者有话说: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谈薮》
第28章 佛经 ◎我观南阎浮提众生。◎ “小十!” 清润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 时聆蓦地收回手,如常拽着季陈辞的袖子欢快地跑来。 殿中严禁喧哗,如常惊觉自己做错事了, 顿时捂住嘴目光乱瞟,心中默念几声“阿弥陀佛”。 清冽的檀香袭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 时聆眼帘轻掀,懒懒道:“敬完香了?” 季陈辞停下脚步站在她身边,衣角处萦绕着还未散开的香气:“嗯, 他太吵了。” 见他去找时聆,如常迈着小短腿将人拉到佛像前,让他跪在蒲团上, 掰着他的指骨不断调整手势。 做完这些,他双手叉腰满意道:“好了,拜吧。” 季陈辞依言叩首,然后看向他,语气有些无奈:“行了么?” “嗯!”如常用力点头, 脖子上挂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我要去听师父讲经了, 你们无事可以去帮帮观南师兄。” 帮什么? 季陈辞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哒哒”地跑开, 追都追不上。 “这个我知道。”时聆漫步走去,将方才观南的话告诉了他。 “那我们去抄经就是。”季陈辞将目光投向她, 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你应该, 识字的吧?” 话音未落, 时聆就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呼呼道:“我?你居然说我不会写字?看不起谁呢!” 见她动怒, 季陈辞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两步:“我就问问,你生那么大气做什么?” “那也不行。”时聆冷哼一声,听不得有人质疑她,“姑奶奶我从小听经文长大的。” 只不过都是用来打架的。 听她这么说,季陈辞便信了:“行,那走吧。” 路过案台,看见上面供奉着新鲜的馒头和吃食,时聆舔了舔唇角,眼里满是殷切:“这馒头…我能吃吗?” “不许吃。”季陈辞半路折回,将她从案前拉走,“寺里有寺里的规矩,这可不是在魍离山,能事事顺着你的心意。” 时聆撇撇嘴,嘟囔道:“好吧。” 两人在藏经楼上找到了观南,楼内珍藏着各类的佛经,时聆目光粗略扫过。 一眼望去,古旧的纸张磨损泛黄,书角卷起粗糙的边沿,像是被翻阅过许多次。 视线落在顶层的木盒上,时聆想起,当年住持曾跟她提过,这盒中藏的是个孤本,弥足珍贵。 见他们靠近,观南收起经文腾出些地方:“就坐这吧,让我看看你们能抄成什么样。” 时聆随意翻开一本,念了出来:“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皆是虚妄。 时聆神情微滞,翻书的手僵在半空。 观南备好笔墨递到她手中,经纸在她面前展开:“抄吧,抄完明天一起去卖。” 时聆若无其事地放下佛经又换了本,接过他递来的毛笔,指腹轻轻捏住,对着书上的字,逐字逐句地抄写着。 季陈辞信手斟了盏茶来,将茶盏放至手边,茶气氤氲,衬得纸张微潮。 佛烛轻晃,时聆看了眼经书,气定神闲地提起笔,在纸上落下四个字—— 如是我闻。 这佛经,应该跟她平时习的术法差不多吧,时聆暗想道。 窗外绿意盈盈,还能瞧见远处的法鼓,时聆抿了口茶,慢悠悠地抄了起来。 这茶可比君风沏的甘洌多了,思及此,时聆笔尖又是一顿。 先前觉得难以入口,如今就是想喝都喝不到了。 心神微乱,时聆将意念聚集在纸笔间。 只是这经书太过陈旧,有些字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时聆凑近些看,实在是认不出来,便放在观南面前问:“这句是何意?” 观南停下笔抬眼去看,认着上面的字,轻声念道:“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顿了顿,他解释道:“这句话说的是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受到业的影响,佛家以‘无我’为善,而心念意动,皆是‘因我’,贪欲横生,是以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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