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提起笔,想沉心书写,但望着笔尖又有些出神:“‘我观南阎浮提众生’,师父给我取此名,便是想让我看清世间罪业,放下执念。” 一时间思绪万千,无数的记忆涌上脑海。 自幼父母早亡,独留他在尘世中挣扎,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独自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大,经历过太多苦痛。 买不起吃的,他饿得受不了,就去捡人家丢掉的馒头,去食肆里偷别人吃剩的饭菜,天气凉了,就将自己埋进泥地里避寒,觉得脏了,就随便找个小溪洗洗。 冬日水寒,朔风疾疾,他头疼脑热的,又没钱买药,就这么硬扛着,迷迷糊糊地晕过去,被好心人捡起,喂了口药捡回条性命。 待他悠悠转醒,那好心的屠夫问他:“孩子,看你这样子像是无家可归,你可曾听说过君府?府上的那位夫人面和心善,说不定会留下你。” 嗓子里火辣地疼,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只能摇头。 屠夫将他按回榻上,小声地安慰他:“等过两日,我带你去君府,若能留下,就不必在外流浪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好,尽管很舍不得,但还是不想麻烦人家,趁着身上好些,他在夜间悄然离开。 想起屠夫说的话,他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来到君府大门前,希望见到那位善良的夫人,乞求她能留下自己赏口饭吃。 来开门的孩子年纪尚小,华衣金饰,看样子是府上的小少爷,见他寒酸磕碜,小少爷“砰”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任他怎么敲都无用。 再后来,他听闻君家的小少爷开始广施恩惠,积德行善,不多时便博了个善人的名号。 小少爷站在光下施粥,身边围着好些人,他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心底波澜无惊。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而那人是天上月,他却只是地下泥。 反正他现在靠自己也能活下去,也没必要再寻求别人的帮助。 常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那些流氓地痞每次看见他都要羞辱一番,将他狠狠地踩在脚下,永远抬不起头,身上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如同的他的尊严,碎了满地。 直到那个飞雪的寒冬,女孩脱下小袄盖在他身上,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她留下好些钱,还说他胎记的颜色很衬佛珠。 他突然就想,落魄如他,那些高高在上的菩萨们,会不会救他一命,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去伽和寺出了家。 彼时的他伤痕累累地跪在寺前,撑着最后的力气叩响了那道大门。 住持扶起他,带着他一步步穿过空门,为他剃度受戒,永远记着住持当时对他说的话:“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这世间罪业,人人皆犯,无论是你还是那些凌/辱过你的人,都有着各自的业。”老人和善的语气就像是山间清风,让他急躁的内心重归平静,“心神意动,错在执念。” 肮脏的长发落地,耳边响起住持仁慈的声音:“从此往后,你便叫观南。” 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响起,观南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两人正头抵着头,凑在一块像是在商议着什么。 经纸上写满了小字,观南视线被吸引过去,笔锋清隽自然如行云流水,他忍不住点头称赞:“不错。” 再看另一张。 观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纸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半晌后,他扶额苦笑:“小十,你字写成这样,是卖不出去的。” 时聆抢过纸来,目光躲闪心虚道:“我这不是太久没写东西了…手生了……” 这真不是她胡诌,她记性好,习术法都是看两眼就会背,鲜少会写东西,之前的字不说惊艳,但也是十分清秀,只是长时间不写,有些生疏罢了。 听到这话,季陈辞很是好奇,忍不住侧头去看,时聆飞快躲开,将纸团成一团。 她收得很快,然而季陈辞还是瞄到了一眼,上面的字虽是一笔一划写的,但整体看来就是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眼底流出几分笑意,他假装没看到,又抽了张经纸放在她面前:“无妨,再写一张便是。” 观南看着那些经纸,颇为心疼:“我的纸……” 按她这么个写法,那得浪费多少纸啊! 时聆被说得面上飞红,她把纸团揣进袖子里,转着手腕哼哼两声:“不写了!写得我手都酸了。” 一开始还好,时聆坐在那慢慢地抄着佛经,还算是悠闲。 但抄了没多久,她就开始眼皮打架,经书上出现了好些不一样的佛,这个佛曰那个佛曰的,名字又长,光是抄个佛名就要看上三四眼,她实在是分不清楚。 但转眼看到季陈辞和观南抄的都比她好看,时聆不甘落于人后,想了想道:“这样吧,小七你来抄经,我来画符。” 季陈辞在边上笔势未停,闻言替她拿了张符纸放在她面前:“这个简单,你就照着往上画就行。” 接过符纸,时聆拍着心口,自信满满:“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7:这心是放不下半点:)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地藏经》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圆觉经》 “我观南阎浮提众生”——黄庭坚《南山罗汉赞十八首》
第29章 鼓鸣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季陈辞本来觉得没什么, 但看到她这个反应,心里就莫名发怵。 眼看着她提笔就要落下,观南叫住她:“且慢。” 时聆疑惑抬头:“怎么了?” 他起身走到书橱边, 从最下层的小屉中取出个圆盒放在她面前:“用这个画。” 是盒朱砂。 时聆换支笔蘸了些,朝他眨眨眼。 观南颔首示意她落笔:“画吧。” 笔锋顺着符纸一路往下, 朱砂划过纸面留下丹红的痕迹, 不过须臾,复杂的符文跃然纸上,时聆拿在面前吹了吹, 对着书上的样子,觉得非常相像。 她将画好的符咒放到季陈辞眼前:“怎么样?” 那纸差点贴到他脸上,季陈辞缓慢收笔, 朝纸上看去,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吐出三个字:“鬼画符。” “没眼光。”时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是道士最会画这些,肯定是因为他要求太高,才会觉得画得不好, 于是她又将纸反过来, 举在观南面前:“师兄以为如何呢?” 观南分出神看了眼, 手中的笔没拿稳歪了半分,笔下的“是”字拖出长长的一道。 无言沉默着, 像是在想怎样表达才会显得没那么伤人,过了会他还是没忍住, 说出相同的回答:“鬼画符。” “诶?” 时聆又仔细看了遍,这不是挺像的么? 没看出任何毛病, 时聆“啪”地一下将符纸甩在季陈辞面前, 恶狠狠道:“你说, 哪里不对?” 顶着她犀利的目光,季陈辞啜了口茶,从容淡定:“全是问题。” 倘若手边有把剑,她一定要劈了这两人。 哦不,直接把这莫名其妙的幻境劈了。 时聆冷笑道:“比如?” 季陈辞放下茶盏,缓缓开口:“ 符头上书的是‘敕令’二字,你这些的什么,整?再说这佛咒主事的是佛法僧,你把人家的名字涂成一团像什么样子?至于这符脚么…也不说错,反正就是怎么看怎么怪。” 这佛咒不似道士的法咒,他略通一二但并不精通,只能挑些浅显的错误来讲。 忽而忆起什么,季陈辞小声问她:“不对啊,我记得你会画符啊?” 当时在山洞中,她还借他的纸和血画了张符,用来布招魂阵了,虽然他没看出那是什么符,但居然还挺有用。 听他这般问,时聆抽回符纸悻悻道:“这个么…说来话长……” 其实她平时不怎么用符,觉得这东西没什么效果,不如阵法和剑来得利落,就算是偶尔用,也只是以符纸为媒介,然后直接将法术注入其中,至于上面的符文,那些都是她随便画的。 “算了。”时聆又将符纸团成一团,“我还是去抄佛经算了。” 见她顺势要去拿新的纸,观南的表情欲言又止,过了会他磕巴道:“你…你认真抄啊……” “知道了知道了。”时聆暗自嘀咕,“鬼佛这老东西打架打不过我,就整这些文邹邹的东西折腾人……” “咳咳。”季陈辞掩住唇轻咳一声,“我听到了。” 自觉失言,她收声悄然看了眼观南,见他神色如常,像是没注意的样子,时聆这才放下心来。 但下一秒,观南的目光落在季陈辞身上:“对了小七,你怎么对符文这么了解?” 时聆在旁边看热闹,让他装,惹人起疑了吧。 执笔的手微顿,季陈辞面不改色道:“书上看的,街口的书贩就爱卖这些神叨叨的书。” “是那个长胡子小贩么?他人挺好的。” 观南对这小贩有些印象,明明一天也卖不出几本书,却还是愿意分出小半给他买馒头。 “是他。”时聆将蘸了朱砂笔塞季陈辞手里,话锋一转,“还是你画符,我抄经吧。” 观南也没再深究,又埋下头继续抄经。 时聆信手拿起佛经,随意翻了一页,正准备落笔时,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下面的话上。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时聆皱着眉头琢磨片刻,这是说世间万物因缘和合而生,也因此离散,归于寂灭,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聚,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散。 缘生尽灭 皆为虚妄 下意识地将这两句话合在一起,时聆心下微惊,是想告诉她什么? 仿佛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经历着这些,她遇到的每件事情都是注定,哪怕是随手翻开的经书,都自有深意。 这是在做什么,看一只鬼的悟性吗? 那未免太荒唐了些。 她举目远望,窗外松柏苍翠,满目盎然绿意,如常和知心盘腿而坐,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声飘出很远。 她敛神静思,一笔一划地抄着经文,佛言晦涩难懂,时聆悄悄打着呵欠。 看她有些倦怠,观南随口问了句:“可有悟出什么?” 只见时聆神情严肃,认真道:“那么多佛名,你真的都能记住?” “……” 他就不该问。 时聆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垂下头接着抄她的佛经。 经纸层层堆叠起来,她觉得这书抄得是越发顺手了。 笔尖划过纸面,落下几行小字,时聆心无旁骛地书写着,心里是难得的宁静,手边是小盏清茶,惊起满室茶香。 … “咚!”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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