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战在即,风声渐紧,这些好不容易被冲淡的标签,又放大无数倍重新贴在游闻羽身上。 若非明澹顾忌着外界的名声,力排众议,坚持让游闻羽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出席讨伐大会,恐怕那些群情激昂的修士们在见到游闻羽的第一眼开始,就会将他直接打成纪若昙的帮凶。 游闻羽嗤笑一声。 明澹名义上担保他的清白,实则叫自己身边修为不低的九歌时刻作为监视者。 游闻羽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却又只能装成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离开,游闻羽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他边走边想到了许娇河。 昔日许娇河就是在这里斥责了两个守门弟子。 说宗主未定罪名,他们安敢不敬重于观渺君? 如今他又落到了这般境地,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许娇河跳出来,将他护在那弱不禁风的羽翼之下。 游闻羽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发觉守门弟子换了两人。 他们熟练地掩盖掉眼底的审视,客气行礼,口呼“见过剑阁阁主”。 完全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算许娇河在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 游闻羽忍不住想笑,他抻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 他忽然很想去见见许娇河。 这个念头,在目睹明澹同宋阙携手离开时,愈演愈烈。 游闻羽装作不经意,朝九歌潜伏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并未选择徒步或是御剑飞行,于脚下释放一道青光,开启了颇费灵力的传送阵。 云衔宗很大,各峰与各峰之间相隔甚远。 传送阵却很快。 一转眼,游闻羽破光而出,立在虚极峰的门前。 “我找师母。” 他言简意赅说道。 看守在虚极峰入口的守门弟子更加寡言,他们没有答应或是回绝游闻羽。 仅是摊开手掌,化灵力为纸鹤,朝着院落的深处飞去。 不多时,兰赋的面孔自拐角处出现。 “剑阁阁主大驾光临,奴婢有失远迎。” 兰赋屈膝行礼,仿佛并不清楚游闻羽前来的目的般问道,“未知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找师母。” 游闻羽重复一遍。 兰赋没有放行:“娇河君身心受创,需要静养,剑阁阁主还是不便打搅。” 游闻羽感知着兰赋隐约的敌意,下意识想到,其实要让她答应,有无数种不伤颜面的办法。 可以编个理由说铸剑需要材料,他要前往藏宝库一套,想要借用许娇河的峰主令。 也可以说纪若昙叛逃后,怀渊峰上遗留的事务需要他同许娇河交涉处理。 总而言之,依照游闻羽目前的处境,这实在是件没有必要硬碰硬的事。 但游闻羽开了口,只一句话就让兰赋神态起了变化。 他仍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尽处却透着森冷的威胁意味,说道:“我知道宗主没有把藏师母在虚极峰的消息公开出去,你若不放我进去,不如我现在就前往紫台主的客居之处,对着在里面议事的宗主高喊两声:‘我刚刚去了虚极峰,您的婢女将我拦在外面,不让我进去见师母’。” 兰赋温婉的笑容褪去,面无表情问道:“您果真要如此吗?” 游闻羽撩起眼皮看了她眼,两手一摊道:“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 …… 游闻羽如愿以偿,顺利见到许娇河。 她哭了几日,人瘦了一圈。 被明澹劝好后,也不见丰腴。 容色皎皎,下巴尖尖,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床榻上,像只被娇养起来的金丝雀。 她看见游闻羽的神情也不大热切,弱不胜衣的肩膀上披着兰赋递过来的白狐裘,歪着身子坐在床沿,脚上套着羽缎制成的亵袜,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裙摆扬起,生生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 “师母叫兰赋下去吧。” 游闻羽恭敬地请安,随声而出的话却不容反驳。 许娇河有些不愿,抬眸望着兰赋,想了想,才勉强道:“那兰赋你在外面守着吧。” 兰赋应诺,到了外面。 窈窕而颀秀的身影支在窗畔,像是在对谁提醒自己的存在。 许娇河这才正眼看向游闻羽:“有事快说吧,我乏得很。” 她说这话时,嗓音透着股恹恹。 看着她,游闻羽不知怎么想的,也没撑起噤声结界。 他搬过一把凳子,在许娇河的不远处坐下,倏忽正色道:“师母的未来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当然是同你师、同纪若昙合离。” 许娇河顿了顿,厌烦地蹙起柳眉,像是饭碗里落了只苍蝇一样,犹豫再三,含糊地扯到纪若昙身上,“纪若昙背叛了云衔宗,便不再是你的师尊,你也无需继续称呼我为师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游闻羽一本正经道,“您也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母。” 若纪若昙只是犯了寻常的错误,游闻羽的话传出去,多半要被人赞一句有情有义,做人不忘本。 可他的师尊,曾经在小洞天内的地位有多么高,如今跌得就有重。 许娇河脸上那道强装镇定的假面褪去,她的眸光变了又变,终是斥责道:“他是小洞天的罪人!你还以师尊来称呼他,是嫌自己身上通敌的嫌疑还不够大吗!” 她试图用疾言厉色遮掩起那一份外泄的关切。 虽然彼此之间已成陌路,但她始终念着对方过去的体贴周全。 所以在安置完怀渊峰上的仆婢后,许娇河也想与游闻羽彻底撇清关系,不叫明澹未来以他作胁。 游闻羽没有对许娇河的质问做出辩解。 他安静地望着许娇河,平素玩世不恭的瞳孔,突然漫上一层难言的哀伤。 他道:“师母,同师尊断契后,你就离开小洞天吧。” 许娇河不安地抚了抚鬓发:“离开,我能去哪儿?” “您手上有师尊在九州内的一半产业,将它们尽数变卖,然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都可以。” 游闻羽很想说,若许娇河真的无处可去,他可以寻一处房屋将她安置。 言辞在舌尖辗转几个来回,又被他咽了下去。 摆脱一个纪若昙还不够。 想要彻底的安全,唯有远离小洞天,回到平凡人的队列。 奈何他从来与许娇河不具备心有灵犀的默契,真心话未曾出口,许娇河仅领悟了表层的意思,继而用一种充满防备的语气回应道:“变卖纪若昙的半数产业……卖给谁,卖给你吗?” “继繁阁之后,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心有灵犀的默契没有。 但是许娇河太过清楚往哪里捅刀他最痛。 游闻羽想露出一个坦然无谓的笑,殊不知落在许娇河的眼中,他的眉目写满了沉甸甸的心事。 许娇河不清楚这心事从何而来,毕竟自真境那夜过去,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她没有追问游闻羽表情深处的伤感和惆怅。 在第二眼看向窗外的兰赋剪影后,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游闻羽,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走的,离开云衔宗,离开小洞天,这九州之内,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还有,谁知道纪若昙被我捅了一刀,要是侥幸不死会不会回来找我报复。” “我的产业你也别打主意,我很相信宗主,我要把我的东西悉数交给他来保管。” 游闻羽以为自己既然想清楚了决定放手,再听到许娇河提起别的男人,也能把伪装进行到底。 可他耳闻许娇河在自己面前,坦诚地吐露对于明澹的信赖和托付。 依然胸腔闷涩到喘不过气。 许娇河后来说了什么,他再也没有听进去。 只接收到她带着疏远和冷淡的最后一句:“怀渊峰我是不会回去了,你如果没什么要紧事,也少来虚极峰找我,你这么忠于纪若昙,愿意做他的徒弟,就不要同我沾染分毫。”
第150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天 游闻羽同许娇河见面, 不设结界,不避仆婢,端的是光明磊落。 于是兰赋也顺理成章将他们的对话内容, 告知给了从宋阙那头辞别归来的明澹。 四周设下重重禁制的荡心池内, 明澹捻指打坐,白衣落落。 他狭长的眉目隐在石壁降下的阴影之内, 意味不明地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兰赋立在岸边, 与明澹相隔满池静水, 淡然说道:“我每日侍奉娇河君沐浴, 都会趁机查探她体内精神印记的情况, 如今精神印记的影响越来越深, 娇河君自然事事都会以你为先,看你最重。” 明澹唇角微扬:“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吃味?” 他的语气看似玩笑打趣,却惹得兰赋静默一瞬,才慎重开口:“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只是按照印记目前的渗透状态,恐怕再过几日,就会将娇河君的自我意识彻底吞噬。” 兰赋的话锋顿在此处, 并未继续下去。 她抬头看向明澹, 发觉明澹兀自垂了眼帘, 专注打坐的姿势亦有所改变。 那线条分明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玉台, 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兰赋又问了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难道真的要将娇河君的意志抹去?” 这话已有几分逾越。 若放在明澹心情不好的当口, 恐怕兰赋又要经历一回沦为人彘的苦楚。 不过这次荡心池中央的青年, 面孔之上却没有显露出被惹恼的不悦。 他似是心怀异想,带着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沉声道:“她跟纪若昙结契七年, 都不曾动过半分真心,我又怎能肯定她会全心全意爱上我——我若想要在飞升之际万无一失地度过雷劫,就要确保她能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条命去。唯有使用精神印记彻底控制她,才能全无后顾之忧。” 兰赋吞了口干涩的唾液,没再开口。 但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明澹的飞升是很重要,可自己也舍不得许娇河变成傀儡。 念头甫一出现,兰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悚然于自身不合时宜的一缕真心。 ……倘若自己的真实想法被明澹发现,那么死亡将会成为唯一的下场。 兰赋信奉多说多错,不敢再继续纠结于许娇河之事,而使得明澹捕捉到异样。 她随即转移话题,说起游闻羽:“他明知九歌是你派去监视他的眼线,而我也会在门外旁听,竟然还是这么不管不顾,想要劝说娇河君离开小洞天,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明澹敲击玉台的动作停下。 眼前浮现连日来小洞天修士们提起游闻羽时,情不自禁产生的猜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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