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站起,用温软细腻的指腹蹭了蹭细长的鞭身,懒散地命令道:“把身体转过去呀。” ……什么前辈晚辈,什么血脉亲戚。 她轻慢的声音,分明像在使唤一条不甚宠爱的家犬。 纪云相含着金汤匙出生,何时受到过这般对待。 他近乎要把牙齿咬碎,又受制于叶流裳的嘱咐,不得不听话照做。 看不到身后的情形,触觉便有了成倍的敏锐。 纪云相绷紧肌肉,等待着第一鞭的降落。 谁料许娇河在他身后打量了片刻,却不动手,只是低声问道:“云相,你可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那你认为,你最大的错是什么?” “……错在、不知礼数,冒犯了娇河君。” “不对哦。” 许娇河摇了摇头,“你最大的错,是不敬长辈。” 她刻意加重“长辈”的咬字,察觉到青年绷直的身体越发僵硬。 好笑,纪云相越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她越要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受到许娇河这位长辈管制的后辈。 叫他坐着,他不能站着。 叫他乖乖开口,就不能闭嘴无视自己。 许娇河的心情越发舒畅起来,连带着落水受惊又跪足一夜的折磨,在她眼里也变得不算什么。 “以后绝不可慢待长辈,知道了吗,小云?” 许娇河歪着头,恶心青年的称呼也从云相比进化成了小云。 纪云相忍了再忍,从齿缝中迸出三个字:“知、道、了。” “那好,小云真乖。” 许娇河笑眯眯地称赞了一声,然后抬手对准覆在玄色衣袍下的脊背,毫不留情地落下一鞭。
第3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一天 许娇河专挑纪云相挺直不肯屈服的脊梁, 手起鞭落,狠狠打了他十来下。 清脆响声富有节奏地在玄底红梅的衣袍上绽开。 纪云相有灵气覆体,疼痛并无多少, 其中的屈辱之意却活像在他的心口上捅了两刀。 他深深地记住了许娇河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言语。 也记住了今日这场锥心刻骨的惩罚。 而看不见青年表情的许娇河那头, 在最初的痛快过后,手臂逐渐泛出酸意的她开始嫌弃起这项工作无聊还累人——纪云相一声蕴含痛楚的闷哼都没有, 宛若无知无觉的石头, 倒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又挥落几鞭, 许娇河终于想到了个好主意。 便装作体力不支, 一边用手扶着额头, 一边任凭软鞭脱手掉落在地。 “哎呦……” “师母你怎么了?” 眼疾手快的游闻羽连忙扶住许娇河想要坐回去的身体, 害得她不上不下地屈膝僵在原地。 许娇河在心底剜了一眼这位关切过度、不识脸色的好徒弟,勉强笑道:“我想二十鞭也足够叫小云记住教训了……我的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想回去歇息歇息。” 有了纪云相的前车之鉴,叶流裳也不好再惦记着给云衔宗下马威, 听闻许娇河的言语中似有揭过此事之意, 她忙说:“正是如此,娇河君若觉得不舒服,还早点回屋好好休息。” 许娇河猜到她定然不会拒绝。 可登上这浮屠塔时, 是纪云相亲自护送, 总不能到了回去, 还叫他继续负责这项任务。 哪怕纪云相愿意……许娇河想自己也不会愿意。 谁知道纪云相会不会一时恼怒, 把她从空中丢下去摔死。 许娇河的眼风不断在跪地青年的身后打转, 叶流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顾虑, 露出今日浮屠塔内唯一一抹透着几分真诚的笑容道:“本尊的徒弟失礼在前, 护送娇河君回去一事,就由我这个师尊代劳。” 堂堂如梦世的尊主, 甘愿卑躬屈膝做起侍卫的活,也算是十分做小伏低了。 许娇河假意客套道:“怎好麻烦叶尊主……我看还是叫……” “不麻烦。” 叶流裳打断了许娇河,又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眯起眼睛微笑,眼尾有蜿蜒细密的纹路堆积,和许娇河初次看见她时,恍若九天神女般高贵不容亵渎的形象相距甚远,“这里就我们五人,再去吩咐他人来,只会耽误了你休息的时间。” 许娇河被她抓着手,脑子里却仅有一个想法。 真奇怪,一场小小的变故,倒引得如梦世自毁颜面。 叶流裳和纪云相这两个带给她难堪的人,一个受到了颜面全无的惩罚,一个则做小伏低来讨好她。 …… 叶流裳纡尊降贵将许娇河送到住所的门口,又说了不少不要钱的好话。 话里话外,不过是希望许娇河不要记仇,也切勿宣扬此事,如梦世和云衔宗日后还继续来往下去。 许娇河因着神风空行舫上的遭遇,对她无甚好感。 假笑着应付几句后,行礼目送叶流裳离去。 进了内院,得到明澹消息一早等候在门口的露华马上迎了上来。 “夫人,您没事吧?” 露华扶住许娇河的手臂,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又充满歉意道,“焚香室内设有结界,外界的任何动静奴婢都不得而知,奴婢实在该死,道君分明交代过要好好护住夫人,奴婢却叫夫人受此大罪。” “这又怎能怪你?” 许娇河反手拍了拍露华的衣袖,略作安慰,“传闻那纪云相年纪轻轻便已经结成元婴,你只是金丹境界,就算当时能够察觉,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说不定还会白白受伤。” 露华更是惭愧:“奴婢一定勤加修炼,把欺负夫人的恶人打得屁滚尿流。” 露华同许娇河相处已久,多番受到许娇河的熏陶。 她想也不想地吐出不文雅词汇,转眼又反应过来,窘迫地捂住了嘴唇。 只一双妙目尴尬地瞧着许娇河。 许娇河被她豪放的言辞,震惊地睁大眼睛。 几瞬过去,忽然笑出了声:“若是夫君还在,见你被我带坏,定要狠狠斥责于我。” 她笑得没心没肺,露华却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才道:“……若是道君还在,这世间又有谁敢冒犯夫人?” 露华的话,叫许娇河的脑袋中迅速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记忆也好似空了一截。 她微微蹙起眉峰,捂住跳动加快的心脏:“我不太舒服,先进去休息会儿,谁来也不见。” …… 露华将清洗干净的天蚕白羽衣放在屏风前的桌上,又将灵宝戒重新戴进许娇河的手指。 她扶着许娇河上了床,侍奉脱去鞋履外衣,又细致地替她放下帘幔,才缓缓退了出去守着门口。 一方半昏暗而狭窄的空间内,用于助眠的安息香浸润四周,许娇河望着蚕丝织成的锦被和舒适松软的枕头,脑海再次回响起露华那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不知怎的,突兀没了睡意。 纪若昙这三个字,如同雕刻在石壁上的印痕凿入了她的血液脉络之中。 哪怕彼此无情,却依然是红尘中痴缠延续的一段因果。 也不知纪若昙的神魂如今到了哪里,可有渡过忘川,转世为人? 许娇河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下意识为死鬼夫君发起呆。 纪若昙辉月似的容颜在她眼前转过一遭,忽地朦胧的线条和冷寂的眼神慢慢有了具体的形象——凭空而生的他跪坐在许娇河的面前,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从肩膀到腰杆都修直若柏木。 “……?” 许娇河以为自己因太过希望纪若昙能活过来给予庇护,而横生出迷乱的幻觉,抱着小腿的手指不自觉向前伸出,想要触碰他如雨中花枝般低垂的漆黑眼睫。 手又被捏住,熟悉感觉沿着相触的掌心刺激着后知后觉的意识。 肌肤相贴的须臾,纪若昙见许娇河的眼神从茫然瞬间变成了惊恐,薄绯嘴唇一张就要发出尖叫。 他无奈地松开手,又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对方的唇前:“嘘,不要出声。” 纪若昙顺势将另一只手中的青光注入许娇河的额头,又将自己捏造的记忆从她识海中抽取而出。 “许娇河,醒过来。” 他专注地低唤道。 譬如惊雷的响指在茫然的记忆里打响,那些娲皇像内真实遭遇的经历如数重现。 许娇河扩张到最大的瞳孔收缩起来,她聚焦视线,重新回到纪若昙的面孔之上。 “……夫、夫君。” “母亲为保你我安全,集大乘期之力在柳夭剑上下了一道禁制,禁制范围之内,我们可以正常交谈,只要弄出的动静不是太大,哪怕宗主本人亲自到访,亦难以察觉。” 纪若昙唤醒许娇河的真实记忆,便将触碰她的手收回,背到了身后。 他语气淡淡地叮嘱着许娇河结界内相关的事宜,平静的情绪和娲皇像内遇见叶棠时并无半分区别。 许娇河听话捂住嘴,大眼睛滴溜着乱转几圈,用气声问道:“夫君……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常交谈,也不用这么小声。” “噢。” 许娇河放下手,又不小心擦过纪若昙雪色的衣摆——两人的距离太近,怎么相处怎么别扭。 于是她退后了一点,双手撑在两腿间,望着对方眼巴巴地问:“为什么夫君会提前猜到叶流裳的所作所为,及时把我的记忆抽取出去,又换了团假的进去应付他们?” “还有还有,攫念术释放的时候,那些多出来的纪云相欺负我的画面,也出自夫君的手笔吗?” “不过那些记忆出现得那么突然……会不会引起叶流裳的怀疑哦?” 许娇河理所当然地没有向着纪若昙替自己出气的角度想去。 毕竟这么些年,尽管她仰赖无衍道君的名声过得随心所欲,可归根究底,纪若昙的态度一向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成日在后山的洞府中醉心修炼、望证大道,也无谓自己打着他的招牌横冲直撞。 许娇河问了许多,纪若昙一个字也没答。 他的目光落在她退后的动作上,道:“你虽成功完成了参拜母亲和娲皇像的仪式,可繁阁之内水深似海,你一个人独木难支,还是把管理权分出去一半,与如梦世同享比较好。” 纪若昙甚少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只是其中的内容,一大半皆是质疑许娇河的能力。 这半个月不见,自己惦念了他多回,还衷心地盼望他下辈子投胎能够白日飞升。 结果纪若昙一回来,温存也没有,解释也没有,反而开始数落起自己没本事。 许娇河撅起嘴,心里半羞半恼,忍不住抬高声调道:“你为何不去问问你那一个劲怂恿我夺权的好徒弟?我本懒得管这摊破事,若非不想让你的产业落到纪云相手里,我又怎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倒打一耙,是许娇河活到现在最擅长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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