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也安静地听了许久。 当他说到幻境中的清玉宗时,阿俏叫了他一声:“徐薇。” 徐薇没停:“清玉宗复址天川后,邪修南下,淮水陷难……” 她说:“我想回小鸣山了。” 可徐薇听不见她的话。 阿俏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忽然很想念药童,想念十二广尾彩雀,和曲水流丹里那座清凉的浮水亭台。 每日清晨日光落到山头,她都会离开清风满盈的水榭,披着晨曦和露水走过千层石阶,去药阁帮药童打点琐事,然后在谷影斑斓的楼栏边坐上一天。 坐在那儿的时候,天地安静,唯有光影。她会迷茫,也会踌躇,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未来是何走向…… 但现在她才知道,那已经是她这一世为数不多的安稳时光。 是她太贪心了。 满盘皆输。 满盘皆失。 她宁愿自己从没窥见这世界的全部面貌。 宁愿一生懵茫,从没走出过小鸣山。
第114章 来者可追(正文完结) 宁志十六年夏, 九州巨变。 南康地断,三位渡劫大修相继陨落,仙门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书凋敝, 云京易主, 玄水阁跻身九州三大宗门之列。 清玉宗复址天川, 不问世事。 是年,冬雪。 南康雾洲,有雷声传来。 淮水百姓们吓得又一次落荒而逃,生怕再遇上半年前那般毁天灭地的动荡。 好在,这雷声只半个时辰就停了,仿佛不过一场暴雨。 雨后天晴了三日,九州迎来第一场落雪。 —— 绿阁被白雪覆盖,瀑布下的河水结了冰,百丈断崖两侧乱石嶙峋, 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冰棱。 天寒地冻, 这是个极冷的冬天, 整个九州都陷入了银白的沉寂。 往生河内, 或许又要多出许多冻死的亡灵…… 阿俏顿了顿,将手中毫笔放下,抬头看向窗外。 康吞怀里抱着一捆药草, 正在绿阁结界外上蹿下跳:“仙长!仙长!” 三日前渡金丹雷劫,阿俏受了些内伤,想寻些药草自医, 无奈天上忽然飘雪, 只能将任务托付给康吞, 自己躲在阁屋里偷懒。 接过药草后,阿俏又给康吞塞了两块灵石, 临走之际康吞眼巴巴地望着她,怪可怜的:“仙长,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呀?” 阿俏回首看了眼天空,雪已经停了,天穹茫茫,一碧如洗。 一切恶与邪都被这场雪冲刷了干净,远处高耸的山尖上清白映光。 当白雪融化,雪水倾泻,灵气灌溉,这座由变故中突生的山脉,在来年或许会生出绿意,和九州一样,迎来新生。 而有些人,则永远留在了过去。 “当雪融化的时候吧。”阿俏回答。 康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她凝望着那座山头,神色安静,便好奇地问:“仙长,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阿俏:“没有名字。” “啊?”康吞摸不着头脑,“那它是突然冒出来的吗?我以前好像从来没见过。” 阿俏难得笑了笑:“是,它是突然冒出来的,你想叫它什么,它就是什么。” 康吞走后,阿俏在崖边又待了一会儿,直到阳光从山外泄来,山壁枯树上的雪开始融化,雪水淋到她肩头,打湿了她的衣裳,又有寒风吹过,她才缓缓转过身。 悬挂在阁门上的玉铃铛被风拂得脆响,一抹黛光从铃铛中落出,落到绿阁前,化作人影,朝她温柔开口:“阙平末年,剑仙陨落……” 阿俏站在原地,耐心听他将故事说完,点点头:“回去吧。” 虚影就重新回到了玉铃铛之中。 …… 梦中有温泉,身心被包裹在温暖之中,她松了口气,坠到泉底,安静地由泉水没过头顶。 呼吸渐渐减弱,对身边事物的感知渐渐消失,这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阿俏。” 阿俏就猛地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青纱床幔,日上高头,阳光从窗外泄入,晃了她的眼。 她探了探灵府,灵气充裕,修为无碍,这才撑额吐出一口长气。 没死,也不是往生河底,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入春之后的阳光灿烂张扬,绿阁外的枯枝抽长出新绿嫩芽,谷底长河的冰面也融化了,瀑水灌下后朝着东谷湍流而去。 南康出现一位意外来客。 阿俏没料到,再见佛尊,会是以这种方式。 春寒料峭,冰雪消融。 瀑水喧鸣,碎玉淋枝。 崖边一张青案,两人对瀑而坐,渡生将一方长匣递到案上,温和地说:“这是尊者遗落在抚羊幽谷的紫薇剑,清玉的敏言长老在寻回紫薇剑后发觉剑上有上古祭诀,将其交付给太初寺加以镇管。” 至于为何要把剑再转交给阿俏,他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俏低声道谢,将剑匣打开,匣中的紫薇剑静静躺着,光芒掩息,除了剑身攀爬的繁琐黑纹外,看上去平平无奇,仅仅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 紫薇,从来就不是什么绝世神剑。 她把剑匣合上,收入储玉,渡生看她周身一闪而过的灵光,合掌问:“姑娘已重结金丹?” 阿俏说是,“南康雾洲上有一面障天结界,非渡劫大修不能渡越。” 这结界,想必是徐薇设下的,阿俏曾想要越渡雾洲,却被障天结界拦下。 结界非渡劫不能渡,非渡劫不能破,外人无法进入南康,而她也无法出去,就好像,徐薇把她永远藏在了南康。 渡生思考片刻,道:“姑娘有何心愿,不如嘱托于我,我或许能帮上些忙。” 阿俏却沉默了。 良久,她摇了摇头,看向北方遥远的天空,语气极淡:“罢了,如今再去,已无意义。” 渡劫大能陨落,她不可能找得到半寸骸骨,徐薇想让她留在这儿,她就听一回话吧。 纵使生命绵长无尽头,哪一日她活够了,就将自己埋入谷底永远睡过去,再不管雨雪天晴。 一场寒雪,把阿俏的骨头都泡冷了,眉眼间再不复初见时的跳脱神采,前世今生相叠加,百年岁月终于在她身上流露出实在的痕迹。 渡生佛尊定定看了她许久,突然问:“姑娘可曾有过悔意?” 阿俏微微怔住,随后垂眸掩饰好情绪,短促地“嗯”了一声。 后悔些什么,她不知道,只是太难过了。 她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一切悲哀和痛苦都会渐渐被抚平。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看见紫薇剑的一刹那,只有她自己才清楚,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藏好脸上的表情。 万物都要进入春天,唯独她的伤却没被愈合好。 “姑娘可愿入娑婆轮回?”渡生伸手,递来一面丝软帛,帛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佛经,“此乃娑婆经诀,亦是尊者遗物。” 阿俏看着那薄薄的软帛,瀑边风大,风一吹,软帛的一角便晃了晃,她的心好似也随之晃了起来。 “娑婆幻境……” 入娑婆,就能见到徐薇。 在那一瞬间,她很想说好,但吹到绿阁边的清风摇响了阁门上悬挂的玉铃铛,铃声一响,一道黛光从铃中落出,化作徐薇的模样,不声不响、静默遥远地看着她。 阿俏被他的眼神灼伤,攥紧手掌,指甲刺入掌心,闭了闭眼,挪开视线,“不必了,多谢佛尊。” 娑婆幻境,具是虚妄,不可沉溺。 这是徐薇跟她说过的话。 渡生浅和一笑,慈声道:“姑娘心性坚韧,历经磨难与大悲而未生惘意,来日若尊者得见,必定十分欣慰。” 阿俏愣了。 渡生回首,看向阁门边的徐薇,后者一如既往地在讲述娑婆之事。 “这是尊者的神识?”他问。 阿俏的神思还停留在他的那句“来日”中,心脏莫名紧张起来,一下又一下地撞击胸膛,使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佛尊,您说的来日,是什么意思?” 渡生回头,见她神色紧绷,柔声问:“娑婆之事,阿俏姑娘了解多少?” 她下意识看向阁屋下的徐薇,脑海中回忆着徐薇的话,“他曾和我说过,娑婆是有桑和须臾神树共生而成,而他入娑婆,是为了寻找救世之法……” 渡生颔首。 “进出娑婆,都需要娑婆经诀开启娑婆大阵,”阿俏看向案上的金丝软帛,“而娑婆经诀,仅有历代佛子能够领悟。” 到这儿,渡生摇头:“不,是只有紫薇尊者才能够领悟。” “……为何?” “因为须臾神树认主,”他看向阿俏发间的素簪,“往生之主,才有资格遍历轮回。” 阿俏:“所以,所谓的娑婆幻境,只有尊者一人能入?” 渡生点头,但随即又道:“阿俏姑娘为何能入娑婆轮回,我却没能勘破。” 阿俏却忽而明白了。 因为她是须臾树身,她身上,有须臾神树的力量。 是娑婆幻境接纳了她。 渡生见她眉目一明,知道她有自己的思量,和蔼道:“姑娘既知因果,我便不再多问了。” 但在这时候,阿俏忽然想到一处不对,“娑婆幻境只有尊者一人能进,那天书院的流焰从何而来?” 入娑婆幻境会受天罚,天罚烙印于元神,即便轮回转世也无法消除。 炼化天罚者的神魂便可得流焰,当日在檀三山藏书阁徐薇也说了,他曾有一位故友与他一同进入过娑婆,难道那位故友也是须臾树身? 渡生轻轻叹了一声气:“百年前进入娑婆幻境的,只有尊者一人。” 怕阿俏不明白,他凝思片刻,终于开口说出了一生中最直接的话:“天书院流焰,是炼化尊者神魂所得。” 一句话落,阿俏脑海中响起轰鸣。 近到身侧飞瀑,远至遥远山风,都在刹那钻入了她的耳中。 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蓦地透凉,寒意入侵到了四肢百骸,她听见自己用茫然而迟缓的声音问:“什么?” 渡生:“百年前,入娑婆幻境时,尊者一体双魂。” “一体双魂,是什么意思?” 渡生轻声道:“尊者体内,有两具元神。” 阿俏眼睫抖了抖,掩在袖下的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抓了个空。 渡生说,尊者体内的元神,一具是现世徐十七,而另一具,来自未世。 “未世的尊者告诉我,两百年后,九州崩坏,天道坍塌,万万人会湮灭于雷霆之下,”渡生敛目,掌心相合,“未世,即末世。” 只有紫薇尊者才能从娑婆轮回中寻找出唯一的解世办法。 所以,他答应了徐薇,要为他开辟娑婆幻境。 所以,一向不涉九州世事的太初寺才会东迁中州,守住最后一株有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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