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怔怔地望着绿阁,清风之中,玉铃铛晃响,徐薇的残念仍在温柔的看着她。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小,如果不细耳去听,就只能看到他的唇瓣在翳合。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灵气凋敝,一阵风来,就连这抹仅剩的虚影也会消散于天地间。 如此,紫薇尊者才算真正死去。 未世之魂…… 阿俏的手颤抖了起来。 上一世,紫电雷霆,万丈血原,紫薇大阵,徐薇饮剑祭阵,时间回溯,逆转乾坤—— 那根本不是什么时间逆转,从头到尾他就只是一缕承受过诸天雷霆的亡魂,遍体鳞伤地重落鸿野之战,再历一次万劫摧身。 檀三山藏书阁,他说,这世上没有人会记住他的这位旧友…… 她连说出口的话都变得断断续续了,“佛尊,天书院的流焰,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鸿野之战后北境凋敝,清玉南下淮水,天书院不知为何突然对清玉发难。许子息以迷蛊封印松动为由,将尊者引到南康……” 之后的事,阿俏便能猜到。 剑仙死在许子息手下,许子息是怕日后事迹败露,想杀了徐薇以绝后顾之忧。 渡生沉声道:“这些是天书秘事,我也仅仅是听尊者偶尔提起过。鸿野之战,剑仙陨落,大战之后尊者本应及时闭关疗伤,却携伤颠沛至太初寺,求我助他结成娑婆。他在娑婆幻境中待了一年,重伤未治,又承受娑婆天罚,出境时已是强弩之末。” 否则,以许子息的修为,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飞天瀑声中,阿俏像一块顽石,一动不动地坐着,细碎的水珠溅落来,凉得她眼角泛酸。 额发因瀑水而有些潮湿,她就伸手将其挽到了耳后,挽发时指尖在眼角轻轻地掠过,带走了多余的水意。 炼化神魂,而得流焰。 阿俏问:“炼化神魂,究竟要如何炼化?” 渡生沉吟:“尊者或许并不愿让姑娘知道。” “可我想知道,”她低下头,好让声音听起来更加沉稳些,“最难捱的,我也已经承受过了。” 她只是想知道,徐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瀑水倾泻至谷底,汇于长河,急湍东走,崖壁上的旧枝已冒出新芽,阿俏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等到青竹翠绿的日子,或许她又会想起过去种种,割心之痛不能当。 但都没关系,从前怪她太没有耐心,总在忙碌奔走,读不懂徐薇眼中的深意,而如今她有漫长的时间,天塌了也无妨,她愿意把所有时间都留给徐薇。 即便他已经不在了。 渡生便开了口。 他说,炼化神魂,需将元神抽出体外,但天书院的灵火心法能生异火,灼炼元神而不留痕迹,因此许子息以防被其反制,并没有将徐薇的元神抽体,而是直接将他困于南康大雪谷妖殿,以异火焚神百日,直到流焰生出。 所以这一世的徐十七,早已死在了许子息的异火之下…… 异火焚神而死,会是怎样的痛苦? 阿俏有些恍惚。 而这时,渡生语气稍变:“姑娘可知,修士陨落,亦分身陨和神陨?” “略微知道。” 修士修成元婴之后便得元神,元神其实就是灵魂的进阶,普通人身死后灵魂流归往生河,而修士死后会多得一条出路,即夺舍。 但夺舍亦有风险,一来元神与肉身相融极为困难,极易走火入魔而爆体,或是神智缺失以至痴傻,倒不如顺归往生求得延续。 神陨,就意味着人的灵魂彻底消散,无论多少次轮回转世,天地间都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痕迹。 阿俏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渡生接着说:“渡劫修士陨落,无论身陨或神陨,都会引来毁天灭地的异象,尊者近神之躯,声势尤甚。” “……是。” 南康一个月的暴雨,塌天般的雷霆,她记得很清楚。 渡生温和地看着她。 阿俏顿了几秒,猝然扭头看向断崖对岸。 那座几百年前大妖遗落下的妖殿,静坐在对岸,百年时光替它覆上了一层灰败的沉默。 “这就是当年许子息围困他的地方。” 所以,这处闲居,是当年徐薇濒危之际的疗伤处。 许子息没料到他一具身体里居然会有两具元神,得到一缕流焰,他便以为,徐薇已经死了。 徐薇的命是捡回来的…… 等等。 阿俏愕然回头:“徐十七神陨时亦有渡劫修为,为何这座石殿还保留着?” 渡劫陨落的异象,能使山脉断裂、天水倒灌,濒危之际徐薇不可能还有力气来结界护殿。 她一震:“难道,徐十七没有神陨?” 渡生望着她,浅笑着点头:“以许子息的修为,灵火只能将尊者的元神困藏在焰中,这一点,就连尊者都没有料到。” 强者无敌,徐薇近神之躯,不会死得如此轻易。 若非他想死,这世上,没人能动得了他。 谷风从崖下吹来,阿俏想到什么,闭了闭眼,“灵火困住徐十七百年,烈焰焚神,何等苦楚。” 渡生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直到流焰被盗,他才得到解脱。” 阿俏倏然睁开双目。 流焰被毁,不,是被徐薇融合,二重天罚加身,所以他苏醒时失忆,是困藏在流焰中的元神占据了身体? “佛尊,一体双魂,那身体到底该谁做主?” 问完她想起来,徐薇在元极医谷时曾说过,宁志年初,他在合庄破庙里的一具乞丐身体里发现了自己,然而她的元神在乞丐躯壳中是沉睡着的。 一体双魂,一方苏醒,另一方就会永久沉睡。 被风刮来的细小瀑水又落到手背,阿俏神思一清,这才发现手心居然出了一层冷汗。 她意识到,自己从没真正看透过徐薇。 执剑救世也好,倾颓九州也罢,徐薇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不是书中的紫薇尊者,早已脱离字句和设定,九州世界,才是围困他的最大牢笼。 而自己,其实也和他一样,只不过围困她的一直都是那个缺爱而故作坚强的自己。 这念头相通的那一刻,阿俏感到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飞瀑、高山、天空,如同打开了厚重枷锁,焕然一新。 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飞过,穿书之前的雪夜,穿书之后的圆月,前世的须臾,今世的有桑;从合庄到淮阳,四娘到成芸,到五湖四海,到凡尘众生,一片一片地拼凑出一个全新的、完整的李绵。 穿书对李绵来说是一场解脱与新生。 死亡对徐薇也是如此。 “阿俏姑娘。”渡生唤她。 阿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居然又满脸泪痕。 她不好意思地对渡生笑笑,“佛尊见笑,”说罢胡乱地擦拭眼角,“多谢佛尊告诉我这些。” 临走之际,阿俏将一块储玉交给了渡生,“尊者一陨,九州想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请佛尊将李绵的尸骨带回去,以免清玉宗受人指摘。” 盗窃流焰之事无法否认,她也不想否认。 那尸骸被埋在北山谷谷底,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一具残破的空皮囊,或许能派上点用场。 “不知外头如今是和面貌……是否还太平?” 渡生道一切都好,迷蛊消弭,清玉宗已复址天川。经此突变,修仙宗门能人凋敝,不再针锋相对,各自修生养息,九州兴许将迎来新的百年盛世。 “那便好。” 渡生:“阿俏姑娘,我也有一物想交付于你。” 阿俏一顿,便见他递来一方匣盒。 渡生道:“打开的时机,还请姑娘自行决断。” 说罢,他浑身佛光一闪,化作一道金光,直朝北天。 金光越过高山,穿过障天屏障,飞向九州大陆,最后消失于视野。 等最后一缕尾光也消散,阿俏收回目光,看向手中匣盒。 再普通不过的匣子,扣着环扣,约莫只能放下巴掌大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想着佛尊真是会送东西,明知她好奇心旺盛,还偏偏要留下一句“自行决断”。 于是,下一秒,她立刻就将匣盒打开了。 出乎预料的,匣子里只有一张方笺,笺上落有一行工整的金字:来者犹可追。 阿俏将方笺拿起来,上头的金字刹那如烟云般散开,化为点点金光,散入谷风中。 风卷起了她的衣衫和发丝,追随着那些飞舞的金光,她听见悬坠在绿阁檐下的的玉铃铛又响了,回眸看去,徐薇的虚影变得浅极。 阿俏没有动。 金光没入徐薇的身体,他的眼眸短暂地明亮了一瞬,双唇微动,然后身形化散,化为漫天灵光,“阿俏,等我。” 谷间萤雨纷纷。 布星之术。 阿俏眉心一蹙,簌地落下一行泪。 她没有走过去,没有去挽留那些碎散的灵光,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一个人站在崖边,看着它们一点点飞远。 紫薇尊者的最后一缕神念终于归散天地,时间在那一刻像静止了一般。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声巨大轰鸣,停下了书中世界向既定方向滚动的齿轮。 阿俏缓缓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棵巨树之下。 树头花簇成海,如雪一样映破黑暗,往生河在身后奔涌。 当她抬起手,一朵花轻轻坠落到了掌心。 须臾往生,她成为了轮回的新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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