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流淌的那晚,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已故的逍遥剑仙,李从吟。 九州大陆的剑修们一生的信仰,以一缕残魂的形式出现,替天书圣女侯礼闻抗下了致命一剑。 渡劫大能的一剑,震碎了剑仙最后一丝神识,灵散之际,紫薇尊者从南康赶来—— 的确是从南康,越过障天结界,穿过雾洲,直入幽谷。 那夜的幽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四人知晓:紫薇尊者本人、被困压在谷中的郁琮,以及玄水嵇无双、天书圣女侯礼闻。 或许是尊者惜才,又或是尊者仁慈,总之,他将鸿蒙大比中名震九州的两位天才救出来了。但没等天书与玄水言谢,尊者一道剑光,又折回了南康。 有人说,尊者是去斩除南康的那位渡劫大邪修了,也有人说,他是去寻找两位渡劫陨落后留下的灵墟。 而更多人问:他为何不诛杀郁琮? 郁琮仙尊堕邪,残害修士,致使仙门大能凋敝,理应就地诛杀。 剑仙魂散前的最后夙愿便是祈求九州太平,可紫薇尊者只用大阵将郁琮困锁在了抚羊幽谷内,违逆师命,更有违天道。 此番话传到清玉宗,敏言气得差点又走火入魔。 他和清玉掌门李惊澜,两座认亲不认理的杀神,立刻抄剑杀来抚羊。 抚羊幽谷,阵光明灭。 冲天的血腥味从谷底传来,敏言立于谷顶虚空处,望着脚下黑红的血光,连火气都忘了撒。 御剑落地,他走到李惊澜身侧,低声问:“掌门,是否要入谷探看?” 李惊澜语气平静:“尊者设下的困阵,你我进不去。” “那可要去南康寻回尊者?” “南康有他不想让我们见到的人。” 李惊澜看向身后,雾洲在南,南康被天水相隔,只见高耸寒山,障天的结界在洲雾中忽隐忽现,“这结界,没人能过去。” 敏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结界也是尊者设下的,为何?” 李惊澜负剑转身,“他从不向人解释。” 敏言愣了愣,到底没说什么,御剑随他离开。 云乐小镇中,大宗悉已撤退,只剩百余受伤的各地散修正在休整,忽然天边闪来两道剑光,落到镇外。 众人戒备之时,李惊澜拎剑走入镇内,在一众惊慌不安的目光下开了口:“清玉开关。” 说罢,他又化作一道剑影,蓦地走了。 只留下敏言,愁眉苦脸地向这些一脸懵圈、满头雾水且狼狈十足的无宗无派的散修们解释:“诸位若有需要,可以来清玉宗医治养伤。” 完了,他补上一句:“不收灵石,但要钓鱼。” 地灵前辈最烦吵闹,这么多人,灵河里的鲫鱼又要遭殃了。 * 抚羊幽谷的困阵之下,郁琮跪伏在最深处,胸口插着一把银白长剑。 血从他的胸膛渗出,滑落到身下,汇入血河中,鲜红河水穿过弥漫的黑气与雾气,流向未知远处。 前方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并伴随着一道慌乱的少年声:“仙、仙尊!” 郁琮微微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冯古古。 冯古古和他的娘亲,模样真的很像,即使这样满身狼藉地躲在丛林里,也能从他脸庞上窥得几分与冯如愿相似的眉眼。 郁琮开了口,低低地问:“你是云京弟子?” 冯古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重伤昏迷,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血腥幽谷中。 头上有遮谷的困阵,身边是染林的鲜血,他忍着伤痛想离谷去找侯礼闻,走了半个时辰,却越走越深,直到看见一座巨石之下,两臂被悬吊着的跪地的郁琮仙尊,方才大震。 “是,我是云京弟子,”冯古古立刻淌河冲了过来,“是何人重伤仙——” “尊”字没说出口,他突兀地刹住了。 枯骨长剑从他胸膛贯穿,裹溅着淋漓的血,蹿飞了出去。 几步之距的郁琮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头发下,他的脸庞半面天神半面枯魔,干枯的眼中弥漫着无尽的癫狂:“无情剑道,只差最后一步!” 一切发生的太快,冯古古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直到身体倒下,腥臭的河水灌入口鼻,他才缓缓地动了动眼睛。 头顶的困阵光芒暴涨,像天道生出的一只眼睛,正不带任何感情地俯视着他。 他想问仙尊为何,他是想来解救仙尊的,可枯骨剑下,他的性命比一片落叶还要轻。 血水没过头顶,冯古古感觉到自己在下坠,神魂一丝丝抽离,当身体坠到血河底部,他在暗浓的红色中,看见了一具具与他一样的、被长剑贯穿的尸体。 这些尸体离他很近,男男女女,与他一样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最近的一具是个女人,两手还张开着,是拥抱的姿势,她的脸庞被泡得肿胀,像被异兽啃食过,脸上坑坑洼洼,难以分辨面目。 那尸体朝他压过来。 生命的最后一刻,冯古古被一具陌生女尸抱进了怀里。 郁琮仰头,干枯的眼睛望向谷顶阵光,发出怪异的一声叹息。 弑子证道,他以为天穹上会显露出一条天梯,引他飞升成仙,登顶大道。可什么都没发生,天依旧是天,谷依旧是谷,困阵依旧是困阵。 他鳏鳏地抬着头,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语气中含笑道:“真可惜,仙尊道心坚定,当是最适合天命之人。” 说话的,是梁丘。 他的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窟窿,昨夜紫薇尊者凭空一剑,直接掏空了他的内腑,他命陨当场。 而今日,他诡异地又活了过来,无比自然地从尸河中爬起,仿佛他原本就活在地狱之中。 他用空洞的身体踱步到郁琮身前,悲悯而惋惜地说:“仙尊,只差最后一步。” 郁琮应话:“最后一步。” 一团浓黑在郁琮的眼瞳中翻滚。 枯骨剑从遥远的谷侧折返了回来。 破空的剑声引来天穹轰鸣,雷霆在黑云中翻滚。 长剑没入了郁琮的胸膛。 梁丘面带微笑,将枯骨剑拔出:“仙尊百年前的机遇,今日回归天道。” 那一瞬间,谷底响起了万鬼般的哭嚎,迷蛊与鬼气从四面八方钻出,满盈于幽谷。 梁丘抬眼,环视着黑气缭绕幽谷,微笑道:“这便是九州宿命,是天道规则!” 他狂热地盯着谷顶的困阵,面庞扭曲而狰狞,“妄想逆天者,皆伏于我脚下!” 渡劫大修陨落,天地生异,黑云压天,雷霆咆哮。 淮水地界上又一次出现撼天的震动,无数人瞠目看向南方,便见天穹仿佛塌陷了一块,黑暗在须臾间笼罩住抚羊,断裂的雾洲上,白雾荡天,狂风积卷。 “又、又有渡劫陨落了?” “是邪修郁琮,还是紫薇尊者?!” 一束紫光从南康飞出,带着破天的气势,镇落于抚羊幽谷的方向。 诸人松了口大气:“是郁琮!紫薇尊者要诛杀邪修郁琮!” 然而下一秒,他们便见那塌天的黑暗又重了几分,随后,南海之上卷刮起了巨大的龙卷水柱,连接着深海于黑天,仿佛要将海水吸干。 咆哮的雷霆贯穿长空,直朝徐薇而来。 紫薇剑出鞘,与枯骨剑撞上,“铛”的一声,抚羊幽谷被相震炸开的剑气横扫为一片废墟! 九州极南爆发出千百年从未有过的强光与剑鸣,远近高山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撼天的灵力从幽谷席卷,卷扫至荡天雾洲,再冲过雾洲,飞跃至更远的南康山脉。 滚滚雷霆下,一抹身影立于虚空,那是个浑身是血的和尚,金色僧袍在空中猎猎,但面目干枯而狰狞。 梁丘,抑或是天邪,在风暴汇集的天地之间俯视着九州,如同邪神凝视千万渺小蝼蚁。 蝼蚁之中,有一黛影,袖剑迎风,天邪盯着他,喊出了他的名字:“徐十七。” 这一声如同万千雷鸣,冲出抚羊,越过淮水,抵达无尽之地。 千百城池中,无数平民百姓听得异动,惊慌逃窜:“天要塌了!” 有人破声大喊救命,有人哭求修仙者庇佑,狂风将万万人之求念卷刮来,惨烈而喧嚣。 徐薇抬起两指,一面浮光大阵在他脚下展开,如坠水湖面的一粒石子,向四周晕开阵光,从一点到方寸,到十里再到看不见边缘,直至,覆盖住整个淮水。 护天阵法铺下,避免无辜者被波及。 徐薇立于黑云下,平静地看向天邪:“今日,你我同死。” —— —— 南康的分神身躯一阵,猝然呕出一口鲜血,血滴溅落到阿俏的衣角,染出几朵艳红桃花,阿俏嚎啕大哭。 徐薇抹去唇角的血,安慰她:“本体死逝,分神留存,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是想听我说,娑婆幻境里,我都经历过什么吗,我们有很多时间……” 然而刚说完,他又咳了一声,唇边溢出新的血迹,与此同时,阁屋外的天空忽然变暗。 狂风卷起瀑水,暴雨倾盆,两人的衣袂头发被灌入屋中的风扬起,巨大的水声掩盖住了阿俏的哭声。 她看见徐薇唇瓣微动,似乎又说了什么,可耳边一个字也听不见,就好像他正一点点离开,从声音开始,一丝一丝的抽离这个世界,即将什么也不留下。 * 南康的这场雨,下了很久。 雨声停了,绿阁檐下挂着干净的水珠,一滴一滴下坠。 阳光从门外射入,屋内一片狼藉,近一个月的狂风暴雨,门没有关,吹进来的断枝枯叶布满阁屋的每个角落。 床上的青纱湿漉漉地搭在青玉竹钩上,徐薇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娑婆幻境的旧事:“阙平末年,剑仙陨落,我拼尽全力只保下他的一丝神魂……” “嗯,”阿俏伏于床头,低低地问,“然后呢?” 徐薇的分神已淡成了一抹虚影,阳光穿透他的身体落到枕边,阿俏勾起小指,想要去摸他的衣角,碰到的却是潮湿硌手的纱幔。 但她还是将青纱攥入了手心。 就好像,抓住的是徐薇一样。 虚影道:“重活一世,我还是没能救得了剑仙。” 阿俏:“所以,你想到坠入娑婆,在重复的轮回中寻找救世之法。” 这些故事,她已经听了千百遍。 留下的分神,更像是徐薇的一抹残存的执念,只会重复地聊叙娑婆幻境,“渡生佛尊勘破轮回,他有一娑婆经,能够引人入轮回大梦……” …… 故事说完,阿俏听见他顿了顿,语气变回一开始的模样,从头开始,浅缓地叙述:“阙平末年,剑仙陨落,我拼尽全力只保下他的一丝神魂……” 他又娓娓地说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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