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看着不顺眼吗,杰?” 五条悟斜眼一笑,将球往远处抛去。电光火石间,球就如炮弹般冲着理惠的脸直砸过来。这力道惊人,若是理惠不闪不避,恐怕难逃破相之灾。好在理惠国中时曾被篮球社拉去凑过两天数,别的不擅长,躲球的本领十分高超。她当即抱头蹲下,那球就擦着她头顶飞了出去,正好被门口的夜蛾单手接住。 “五条!你给我过来!” 班导脸色如锅底漆黑,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他的声音在体育馆里引发阵阵回声,震得理惠耳朵嗡嗡作响。那两个撕打成一团的男生当即分站两边,一个插兜吹口哨望天望地望蜘蛛网,一个负手挺胸肃立,好像彼此格外不熟。 “吃口香糖吗?” 眼前伸过来一根“绿箭”。理惠从跪坐挨骂的两个男生身上移开目光,发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短发女孩。她右眼下有一颗棕色的小痔,给她疏淡的神情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谢谢。” 理惠双手接过那根口香糖。 “家入硝子。” 女生报了名字,淡淡地说:“叫硝子就可以了。” 理惠愣了一下,既然对方主动说了名字,她也必须得回应以相同的诚意。 “森下理惠。”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森下和理惠都可以。” 她话音刚落,就听夜蛾老师暴吼道:“五条检讨加倍!” 戴着圆形墨镜的男生发出一声怪叫:“不会吧!夜蛾你还讲不讲人权啊。” 夏油在他旁边剧烈地抖着肩膀,如果他没有捂住自己的嘴,只怕会现场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理惠小声问硝子。 “啊,你说五条啊。他刚才在操场挖了个坑,把路过的辅助监督绊倒了。还让人家崴了脚。” 硝子嚼着口香糖,含混不清地说。无论是挖坑还是绊人,哪件事都听上去荒诞无比。理惠眨了眨眼:“所以五条君为什么要挖坑?” “大概是无聊吧。” 硝子漫不经心地说,“反正就是幼稚小学生的做派。” “硝子,领新人参观学校的事就交给你了。” 夏油说着,就被夜蛾像提鸭鹅一样揪着领子拖了出去。 “诶,但我想去抽烟。” 硝子不情不愿地说,“再说,这也不是我的任务吧。” “总之拜托了。” 夏油笑眯眯地朝她挥手作别。 硝子叹了口气,转而问理惠:“你一个人逛可以吗?我不太喜欢走路。” 知道自己成了同窗相互推诿的皮球,理惠却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她看着玻璃里倒映出的帅气造型,决定过会儿还是跟真里子描述一番自己是如何大受欢迎,在到校第一天就成了人气明星。 电话里,真里子一改态度,爆发出了一连串笑声:“太夸张了吧,半个班的女孩子都围住你什么的。不可能的。” “其实没有半个班,也就三四个——” 理惠心虚地说。 “别着急啊理惠,交朋友是不能着急的,尤其是那种能延续一辈子的好朋友。” 真里子得意洋洋地说,“起码你得拥有我一半的好运。” 理惠扶起歪倒的椅子,将课桌一一归位。其中抽屉里装满东西的她没有动。在后几排整齐划一的方阵前,前排几张七歪八斜的桌子显得格格不入。她尽力无视动手的欲望,拿着团成一坨,脏兮兮的抹布去了水池,又打了一盆清水。淘洗后,她拧干抹布,把它摊平叠成四方形。小学老师教过,像这样每擦过几列就换一面,黑板就不会越擦越脏。 黑板的粉笔印被阳光照得晃眼。理惠托着抹布,迟迟没有动手。“真是不忍心啊!” 她看着“第一”这两个字,痛苦地想。即使是随手写下的玩笑之语,这两个字却如霹雳雷霆一般显露出唯我独尊的气势。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人才会有这样无与伦比的自信。 哗——理惠吓得险些把抹布扔出去。她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抹布背在身后,就看硝子走了进来。她径直来到前排左数第三的桌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本生物书。 “其实你不用打扫得那么干净的。反正过两天又成那样了。” 硝子走到门口,回头说。 “啊,没关系的,这个其实是我的个人爱好。” “收拾烂摊子吗?” “不是,严格来说呢,是保持整洁。” 理惠下意识回答道。说出口后,她又觉得这个词太过于片面,不足以描述将一团乱麻的东西整理一新后产生的巨大成就感。 “会累死吧。” “还好,目前还没有。” 这话让硝子笑出了声,等她止了笑,理惠又听她说:“我的话,大概是睡觉吧。能睡三天三夜没人打扰,就死而无憾了。” 眼看硝子要拉上门,理惠赶紧出声:“家入同学,请问这字——” “什么?” 硝子探回脑袋。 “不好意思,请问这字是谁写的?” “这个啊。喏,就是这个家伙。” 硝子抬手,指着理惠背后。她回身一看,灰白斑驳的板面上“五条悟”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呼啸着冲入眼目,随之浮现的就是体育馆里戴着两片小圆墨镜,一脸坏笑的五条君。果然字如其人。理惠掂着抹布,想到对方必然也是经过勤学苦练,敬佩之余也暗自在心中加油鼓劲。她只当五条和她一样是书道爱好者,并不知这只是因为五条自小被形形色色的老头拿着戒尺耳提命面。就算他想一通鬼画符,起笔落笔的章法却已成了习惯使然,扔也扔不掉。 “对不起了。” 她对这几个字鞠了一躬,终于狠下心,将手放在了最上面的字上。她顺势抬起头,定睛一看——黑板正上方赫然是八个笔锋遒劲的大字: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绕过樱花树,理惠尚回味着那字的气势,就看到一个穿着深棕色背带裤,戴灰色贝雷帽,齐发帘的女孩站在一个及腰的浅粉色大行李箱旁边。她气喘吁吁地指着天空破口大骂:“该死的破结界,凭什么不让出租车上来。” 女孩口中的结界是一层笼罩在学校外的,看不见的防护罩,可以隔绝诅咒和未经允许入内的咒术师。当然,普通人要是进了学校,若无人指引,只能陷入鬼打墙的困境中,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回回行走,找不到出口。而至于没有通行证的车辆,一进高专地界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故障,小到抛锚,大到翻车。若不搭辅助监督的车上来,只能自己一步一步沿石阶往上爬了。 “你。对,那个男生,你过来一下。” 理惠尴尬地摸了摸头发,任劳任怨地把箱子搬到了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你是新人?” 女孩问。 “是。” 理惠又重复了一遍名字。 “等一下,你叫理惠。” 女孩眯起了眼睛。 “是的,我是这个名字。” 理惠说出了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抱歉,我想可能有什么误会。事实上,我是女生。” “女生!” 女孩眯起的眼睛顿时瞪得圆溜溜的。当机立断,她朝理惠鞠躬道歉。理惠连说没关系,就听女孩让她在门口等一下。从那一闪而过的房门缝隙里,理惠隐约看到团成一坨的被子,以及散落一地的衣服拖鞋。片刻功夫,女孩重新探出头,把一对呲牙咧嘴,看上去不太聪明的狮子彩陶,塞给理惠:“冲绳土特产。风狮爷,辟邪专用。” 说完,她就砰地把门关了回去。理惠和这一黑一粉两只狮子大眼瞪着小眼,抬头看到紧闭门扉上挂着个牌子:闲人勿扰。 她刚要掉头回去,门就重新打开。女孩换了一身宽松衣服,问她:“进来吃点心吗?” 仅仅是十几秒,屋子就变得空旷整洁。理惠从有些变形的衣柜门上收回目光,接过女孩从机场买的奶油饼干。女孩在她面前跪坐着下来,她身后的床头上正贴着一幅金发美少年的海报。如果理惠没有认错,这正是《银河英雄传说》里的少年皇帝莱因哈特。 女孩咯吱咯吱嚼着饼干,告诉理惠她的名字叫庵歌姬,现年二年级,刚从冲绳旅游归来。 “你爸妈都是普通人?” 她问。 说实话,理惠对自己的爸妈没有什么太深切的印象。她刚出生不久,全球的油价就翻了一翻。当然,一个婴儿的降生与石油危机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她只是和所有遭遇红灯的司机一样,在起步的时候就赶上了世界的混乱。她的父亲,一个兢兢业业的保险推销员,在她七岁生日过后不久就从破产公司的楼顶一跃而下,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趴在地上,再不能站起。而等丈夫死后,森下理惠的母亲才发现,这个男人把家里的大部分钱财乃至给理惠储备的上学资金都拿去买了股票。 从八岁到十五岁,理惠和乡下务农的祖父祖母住在一起。母亲在父亲死后不久就改嫁了,每个月会按时寄钱,半年会打一次电话,问一些诸如“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听话?”“爷爷奶奶身体还健康吗?”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不过理惠还是会在“电话日”的时候守在电话旁,等着说出那句:“我很好,妈妈放心。” 在她大概十岁左右,母亲在电话里说她有了新的小孩。不知为什么,理惠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高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那之后又过了半年,母亲就没再打电话来了,大概已经全身心投入到新的生活了。 她点头:“嗯,我爸妈不是术师。” “难怪,我说怎么没听过森下这个姓。” 歌姬思忖片刻,双手重重在茶几上一拍,神情凝重地对理惠说:“听着森下,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将要和最恐怖的人在一起度过生命中最恐怖的三年。尤其是那个叫五条悟的家伙,为了你的心理健康,离他远点。” “为什么?” “因为你会发现,在他面前,你什么都不是。哦,还要加上一个夏油。” 歌姬翻了个白眼,“你还不知道吧,他们现在一个是一级,一个是准一级。” 咒术师的评级从低到高,依次是三级丶二级丶准一级丶一级。一级往上就是特级,而现在全日本唯一的特级是一名叫九十九由基的女咒术师。 “学姐现在是几级?” “二级。” 歌姬一拳砸上桌面,从喉间发出愤怒的低吼,可见这个级数与她有深仇大恨。 “那我就是没有级。比起我,学姐你相当了不起了。” “谁要和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鸟比。” 歌姬撇撇嘴,“话说你的术式是什么?” 理惠想起诹访先生的嘱托。 “我没有术式。” 她说。 “没有!” 歌姬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那你怎么袯除诅咒。” “我会画符。” 为了证明自己此言不虚,理惠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用橡皮筋绑着的空白符纸。 “现在谁还用这个土老办法。” 歌姬揉着额角,叹了口气,“好好加油吧,新人。别轻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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