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最幸运的一个——撒腿跑的快,每次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有的时候还能带回几个割下来的“贼”耳朵作为战功。 这样长久的混下来,他也从一个乡下小子,变成了所谓的“精锐”了。 可是, 他知道。对面的短发鬼是不一样的。 跟他平过的那些瘦弱饥饿的连刀都握不住,纯然是农夫握了几根木棍的“贼”不一样。 他曾经有过虚虚一次跟短发鬼对仗的经历。 那些人虽然也看起来仿佛是农民的样子, 但他们手上娴熟的动作, 是杀人的动作;虽然破烂了点, 却货真家族的刀枪;黝黑并不健壮,却也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男子一样瘦弱的身材——伙食良好。并不凶狠却清明而锐利的目光, 训练有素的队形。仿佛有人一声令下,就能聚散开合。 最重要的是, 这些人很明显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不像战场上只求活命,一看苗头不对,甚至敢踩着同僚往后拼命逃窜的官军。同伴战死,他们只会下一个立刻顶上来,仿佛不知道什么叫“退缩”。 他们不是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茫茫然在朝廷嘴里变成“匪”的乡下人。 他们的长官冲锋在前,在战场上都还能喊着口号,劝那些茫然奔逃的官军投降不杀,即使被俘虏,要么自尽,要么被折磨至死也不吐露他们内部的半点消息。 老杨头只和短发鬼对仗过几次,每一次,都是以官军一触即溃做结局。 他有时候也会想,他们这样的兵,和短发鬼这样的碰上,怎么能不败? 说是“短发贼”,说是“鬼”,短发到处,父老提携粮食,远远出城门去迎。 说是官军,闻“官”字,老百姓畏之如虎,匆匆躲避。 甚至,他还被短发鬼“救”过几次——逃跑,督军要杀他,结果短发鬼把督军给砍了。 有时候,老杨头想,如果当年他没被捉壮丁,而短发鬼已经打到了湘潭,那么,他说不定,会高高兴兴地去参加这些短发鬼,然后,也被人叫做“义军”。 雾里已经隐隐绰绰地有身影。 据说本家姓王的长官,叫人拿着刀枪顶在他们腰后头,疾言厉色:“养兵千日,给你们好吃好喝,还发了御寒衣服,供了这么久,还给你们配了这么多精良的甲胄,是你们为圣君为朝廷尽忠的时候了!” 就命人砍断了缆绳,把载满了老杨头这些百战“精锐”的船推向了江中。 “水师跟上!” “死,也要死在滩前,绝不许让短发鬼过江!” 弓箭手持箭立在江边,虎视眈眈,不是对着短发鬼,而是对着敢于偷偷跳下水,或者掉头船的“逃战者”。 那些人影仍旧是模糊的,命令还在一级级的下。 老杨头的眼前是一片沉沉的夜色,蒙蒙的雾。他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随着水流推着小船,那些声音也渐渐远了。 他只对着那雾里越来越近的影子想,他佩服这些人是好汉。要是你们死在我手上,我会给你们烧一辈子香的。 但我是个窝囊废,我女人也没了。我死了,你们又不会给我烧香。没人给我烧香。 所以,你们死在我手上吧。划算。 短兵相接。 他们的视线也对上了。 老杨头身上穿的,比短发身上的好不知道多少倍―― 他们的船,比视野里短发贼的一叶小船要牢固的多。 船坚刀利的,惶恐,畏惧,茫然。 一叶小船的,坚定,无畏,清明。 两种眼神,两样面孔。 于是,老杨头知道,这又是毫不意外的一次溃败。 长期的战场苟且求生练就的本事,在混战中,猴子还能在老杨头耳边说话: “我看到了……拿箭督战的都撤退了!” 他喘了一口气:“嘿嘿,我们、我们跳下去,游回去!到岸上就向短发投降!保、保命!” 老杨头悄悄地瞥了一眼,官军早就开始分散着各自为战了,那个指挥的自己都悄咪咪的船不知道哪里溜了。而后续根本没有援军跟上。 一条官军的船,得被四五条短发鬼的小船包围着。 而短发鬼一个兵的勇猛顶怯战的官军俩。这些据说只擅长陆战的短发鬼,却出人意料地,连水里都神勇得很。 这仗还怎么打? 既然岸边督战的都撤了,想必又是朝廷看他们打不赢了,把他们当弃子丢了,自己先跑路了。 这事过去平贼的时候,长官指挥跑在小兵前面,那是常有的事。 也罢。像往常一样,保下命就是好事。老杨头这么想着,嘴里应着猴子,手上险险避开一记。 两人把御寒的棉衣一丢开,往水里猛然扎了下去―――― 冬夜的江水冷彻骨。即使风平浪静,依旧寒人骨髓。 等老杨头他们泅水到一处有杂草丛生的偏僻滩边,悄悄上了岸的时候,浑身直打哆嗦,只想找个个洞,生堆火暖和一下。 再想怎么找借口说自己是回来报信的―― 现成的火来了。 远处,原来营帐的地方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猴子溜出去一瞄,浑身发抖――既冷且怕: “短发鬼,短发鬼上岸了……我们,完,了,完了。营帐现在被占了,原来的防御工事被一把火烧了……” 一艘艘的小船靠在了岸边。渐渐地排到看不见的那头去。江岸上密密麻麻,都是那些短发的贼寇。 短发鬼那些骁勇的精锐上岸了。而上岸的短发鬼比水里的他们还可怕一倍。 抖着抖着,猴子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一把捉住老杨头的手臂:“我们完了,我们好了!趁这个机会,谁,都不知道我们回来了……我们悄悄地混出去……回家娶媳妇!” 老杨头一整夜提心吊胆,没有片刻休息,窝在草丛里正昏昏欲睡,听着猴子说话,草虫鸣叫,他却迟迟等不到猴子的后半句话:“然后呢?回家娶......”他回过头,只见猴子瞪着滚圆的双眼,目眦欲裂,胸口一把长刀穿胸而过。 而箭雨已至。
第88章 渡江(四) 月夜, 江面笼着茫茫的雾气。 雾气中,除了人的呼吸声,就只有船破水, 水流暗涌的声音。 无数条载着人的小船悄悄从江边入水,隐在黑夜与白雾中, 连夜渡江。 实在装不下了, 就有人下水搭着小船前游。时不时有人被换上来。 林道敬抱胸立在船头, 感受着凉丝丝的雾气,扑打在脸上。 他的亲随听着江水缓缓从船下流过的声音, 压低嗓子: “将军, 好消息。前面开路的弟兄们已经占领了江北岸边朝廷的营帐作为据点了。” “好儿郎!不愧是我等中一等一的精锐!”林道敬豪气地咧开嘴。 亲随不太乐观:“将军.......朝廷那边, 都是有分量的大船。水师也是久经了的。” 而他们这边,只有几艘大船。 其他的, 都是小船。 虽然将士里熟悉水性的江南人士也颇为众多, 点将的时候, 专门也点了熟谙水上行动的,但是,毕竟这是义军的第一次大规模渡江作战。 而此前,义军上下, 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在陆地上战斗。 水战, 实在是...... 林道敬睨他一眼:“胆小如鼠。当年老子刚起家, 跟着大哥他们拉起队伍的时候, 朝廷号称十万大军平贼,而我们只有区区五千人, 老子怕过?” “可是,我们仓促渡江, 又没有过硬的水师,恐怕......” “你当我是你这等莽夫?”林道敬摇摇头,“你现在到江上才想的这些问题,开拔前,我们就考虑过了。” 他想起当时,和二哥他们谈及此事。 他也提出了义军水军实力微弱,找不出几条大船,船只都凑不齐载人的数这个事实。恐怕此时渡江太过仓促。 “一阳,你想的,也是对岸想的。”方秀明道:“仓促吗?不仓促了。我们和王朝耗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我们是一路高歌猛进,但是朝廷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谓时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不把握住这次的大好时机,趁对方被我们逼得退守江北,人心低落的时候,占据尽量大的优势。那叫朝廷缓过气来,恐怕南北横陈,我们即使占据人和,很难再有现在这样趁其不备,一路渡江,长驱直入杀到江北的机会了。难道我们要一直守在圣京吗?空耗时间,恐多变数。” “二哥,我也是武将出身,多年戎马,你说的道理我也都懂。只是不打无准备之仗......” “谁说无准备了?这次渡江,可不只有我们。” 林道敬迟疑了一下:“你是说......那些商贾的联军?”他嗤了一声:“那些空有武器,却只敢跟在我们后面捡漏、有心无胆的奸商......” “三弟,不可小瞧了人。你当我们为什么之前苦心孤诣地要和他们商议渡江的事?一开始的时候,我和大哥又为什么同意他们加盟?我们又为什么容忍他们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捡漏、占地?” “你知道江南繁华,商品往来,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方秀明问。 林道敬被这么一问,他本不懂经济之道,也能说出来:“这,谁都知道,最要紧的是船和水。如果没有那几条大江大河,繁华得号称天下码头的,那商品谁能送往迎来……”说着说着,他停了下来。 他想到了一件事。 拍拍他的肩膀,方秀明有些欣慰:“你再想想,江南漕运,都掌握在哪些势力手中?” 江南漕运。明面上说有官家。其实庞大的“码头帮”,无数惯在水里弄潮的好手,来来往往的船队,千丝万缕的,都跟漕运商会有关系。 而漕运商会跟江南商会,打断骨头连着筋。 毕竟江南的贸易,全仰仗水路。 其中,江南商会的会长,李家,生意涉足江南各行当,更直接是漕运商会的大东家之一…… 林道敬悚然一惊。 漕运、码头帮、船队...... 方秀明看他一脸了悟,点点头,拂拂他的肩:“三弟,蛇鼠各有道,天下能叫出响亮名堂的,没几个虚的。这些商贾,虽然从前在朝廷面前低眉顺眼,在我们跟前笑脸迎人,可他们不是跟漕运打交道,就是在海上往来。江湖道上,水网密布,水上绿林也星罗棋布,想安安稳稳地把货运到目的地,可不容易。而想要出海,那海中,南洋西洋的水贼纵横。大凡要做大生意的,那可不是小绵羊?光是李家,在海外,就有大把装着火炮的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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