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尽兴处,蜡烛摇摇,方秀明将手指点了点身后桌子上铺着的舆图,眼睛里映着蜡烛的光,志得意满:“谁说我们水军疲弱?谁说我们缺船?” 沉默而无半点光的船只们在江上的白雾里悄然横渡。已经到了江心。 这是个好天气,无风,大雾。 甚至没有什么波涛水流。 箭矢也不会射歪。 一刹那破空声铺天盖地而来。 雾气好像忽然长了红刺,白雾中,四面八方都有惨叫声从水面传来。 噗通噗通。是叠叠层层的落水声。 随后,火光在水面上燃起。 是船在燃烧。 白雾在火光中渐渐散去。远处,有高大的“水兽”蹲伏在江中,头顶摇曳着一簇簇透过雾气的火光——大量手持火把的士兵。密密麻麻拉弓的弓手——射出来的箭簇都要被火把一点——裹着油布,带着火的箭,燃烧了江雾,射到了小船上。 朝廷的战船。 “夜袭!”林道敬不意半渡却遭伏击,倒吸一口冷气,他是宿将,心念一过,已然明了,暗骂:“妈的!中计了!哪个王八养的透的消息......” “三统领!” “不要慌了阵脚。我方盟友先前就在赶来的路上了。”林道敬想起之前的消息:“传令下去,令将士们如若遇船起火,便入水中,向未着火的船伏去,跟着水性好的,先寻觅遮蔽物,隐藏江中,避开朝廷水军,等待援军!” 等了又等,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义军本就水军薄弱,霎那陷入了苦战。 开始还能支持,但是朝廷的大船来得越来越多,都是一船船的火/药、油桶、箭支,就如雨往水里倾倒。 薄雾渐渐散去了,长长一线江面,竟然朝廷的船排列了看不到头,森森。 亲随急得不行:“三统领,实在是等不得了,我们必须后撤!要不然我们下水往后方游,我们护着你!” 已经有朝廷水军大批跳下水去,和水里弃船而逃的义军将士拼杀在一起。 朝廷水军个个瘦弱,还有监军在船上督战,一个个扭杀了没几下就想游走。实在不是义军神勇的将士的对手。 只是天上火箭如雨落下,水中,朝廷的船仗着掩护,又是一轮朝义军将士疾射。 而那些朝廷水师,虽然不中用,但是却源源不绝,人数似乎无穷。 义军将士纵然个个是好汉,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天上水里几面交攻。很快,水面的浮尸,就越来越多是义军的穿着了。 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还不来! 林道敬心里恨得滴血,如果他们后方都撤退了,前方江北据点的兄弟们怎么办? 那可是他们义军的三军精锐,一向攻城拔寨,战功卓著,任其被官军包饺子? 可是,现在,前面的江,已经被朝廷拦腰截断。而他们没了前方的精锐,后方联军的水师又迟迟不至,形势极其不利,再撑下去...... 无奈何,他最终只得弃了身上碍事的甲胄,抛掉了显眼的船,悄然入水。 他的亲随和冲上来的朝廷水军在水里扭斗,他一边抽刀砍杀拦路者,一边奋力往前游...... 月光冷冰冰的,如霜,照在江面。 而江上,血、火、油、盔甲、尸体,早已熊熊燃做了一团。连月光都被融了。 江上的大火一直燃到黎明,落下了最后一点飞灰。 而商会的水军、船队,一直到这场夜战结束,也始终,没有露面。
第89章 渡江(五) 黄昏, 碧殿寒意,云树深深。 老太监一大把年纪了,还手舞足蹈:“娘娘, 老奴我从前都不知道呐!王元帅亲帅大军,集结江北, 严防短发鬼军北进。可是哪里知道, 那日晚上短发鬼开坛施法, 招来了满江大雾,短发鬼就如鬼魂一般, 趁着雾起, 就冲过了江面, 把江北几个大营一口气全端掉了。那江北之中万数将士,尽丧贼手呐!” 说到这, 他用衣袖尖抹了抹眼角, 低头叹气。 贾元春面色微冷, 心中不禁为舅舅担忧起来,这可是数万大军阵亡的大败,皇帝会怎么处置舅舅。 “谁知道那短发鬼,本是鬼, 那都是夺来的气运,迟早要还的。何况遇上了王元帅这样的一代名将!眼看着整整八万短发鬼精锐耀武扬, 渡过长江, 直逼朝廷。结果, 他们一半人到了岸上,但另一半人呐还在渡江, 被元帅和薛舍人手下的水师堵了个正着!当时那江面上,全是薛舍人的商船, 上面全是元帅的精锐弓手,短发鬼的那点破船全沉到江里喂鱼了。短发鬼指望的商会叛军水师来救他们,可哪里知道,商会叛军看到朝廷大军神威,早就吓跑了。 那些杀害了我数万江北将士的短发鬼,就断了后路。而岸上,元帅早早安排下的伏兵神兵天降,一气杀出,呵,彭。” 他夸张又与有荣焉地做了一个手势,两只手往里挤:“那短发鬼,就在江北大营,被这样样子,包饺子一样,包住了!元帅下令就地剿灭,那将士们呐,割短发鬼的人头都割不过来!” 老太监又笑逐颜开:“圣上听到这个消息,满朝文武齐声喝彩,圣上当场就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好——!’” 贾元春听罢,站了起来,裹着狐裘,似乎不觉得冷,踱到绮窗前,望向天上浮云。 太监禀告完,却迟迟见不到这位妃子说话,便收敛了动作,花白的头颅更低了。 半天,他才听到这位虽得圣上爱重,却一向端正自持的妃子望着浮云,吐出一句: “下去领赏吧,最高的。另外转告家里,无论南京那边......有什么损失,都是一时的。哪怕是祖宗基业,也不要记挂在心上。” “舅舅和表弟那,舅舅的心里都有数。薛家表弟那,你去提点一二,请他务必不惜代价配合舅舅。” 他应喏。退出去的时候,他还听到贾贵妃喃喃自语:“今年的时气真是怪......” 渐渐语音带了一点笑意。 近年的天气确实是怪。 冬了,北方还没有下一场大雪。 反而是江南,飘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雪花落满了壮年将领的胡子眉毛,也落满了马的鬃毛。 雪上留下了一行行月牙的痕迹,空中尽是恢恢的叫声。 “大帅?”亲兵是将领的家族子弟,看将军忽然勒住了马,止步不前,后面的大军也跟着停下。他便搓着手出声询问。 将领的眉眼八风不动,不为风雪和寒冷所动:“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如何?” 刚刚亲兵才得到了斥候的消息,不料将领却已经知道了:“叔父......” 将领瞄了他一眼:“这里没有叔父。战场之上,无论好坏,速速上报。下次再有迟疑,军法处置。” “......大帅,前方还在僵持......几日前,短发鬼在渡江一役上损兵折将,精锐尽灭,只是他们刁顽不逊,虽然元气大伤,却仍旧负隅顽抗......” “三位副将企图强行破城,被短发鬼杀了一个......” “谁?”将领问。 “史副将......” “他脾气急躁,又一向轻敌。死在短发鬼手里,为朝廷,为圣人而死,命该如此。” “可......”可那是王家的姻亲之一啊。 史副将……更是贾老太君嫡亲的侄重孙啊。 亲兵欲言又止。 大帅——王子腾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想起自己离京前,荣国公家老太君贾母亲自设宴款待他。 贾老太君颤颤巍巍,一手指着占满门厅的贾史两族青年子弟,一手拉着他,亲手托付了这些年轻人。 浑浊的眼定定地凝视着他,直到他点头,答应下来,才肯松手。 想到这里,王子腾眼底一冷。 只是,贾家子弟,没几个能用的。 打仗全靠王家史家子弟。 尤其史家的,个个不要命。 毕竟,史家破落太久了,而富贵,通常只能靠命换。 贾家的国公爷怎么换来的?两位老国公从死人堆里跟先帝杀出来的。 而王家这次能不能换回来一个国公铁帽子,更是只看这次机会能不能抓住。 他想得微微出神,一动不动,雪落得更急,好像胡须头发全变白了似的。只一霎那功夫,却又回过神来,好像浑然根本不在乎一样,直接带过了这个话题,开口:“粮草呢?” 亲兵看王子腾不再提起,也不敢再提这个话头,连忙应道:“粮草......不多了,朝廷那边运来粮草还要一段时日。虽说短发鬼建都南京以便渡江,却渡江不成,反被我们包抄了南京,可......江浙一带,江西湖南、云南等地,都有短发作乱,怕是这些短发鬼听到了消息,把我们给两边夹住了......” 王子腾已拉着马踱开了。风雪中,稳健的声音传来:“不必担心这些。传令下去,加紧行军,途中坚壁清野,照老规矩,就地给养,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再派线报,传与前方两位副将,继续围困南京,后续大军,不日便到。” 夜渐渐深了,大军在风雪中,继续跋涉前进。 是夜。嘉兴。 小雪中,守门的义军士兵裹着厚厚的棉袄,正喝了点酒暖身体,醉醺醺地议论明天是去窑子解闷,还是去找那些“不守妇道”,又都青春年少的纺织厂女工调笑。 “砰砰砰”城门被大力敲击着。 “谁啊?”士兵扯着嗓子嚎了一声,“宵禁,你敲死也不给进城门!” 外面似乎是不少人齐声在喊:“我们是联军!我们是来送粮草,支援渡江的的!途经嘉兴,需要稍作补给!快开门让我们会长进去求见此地的义军负责人!” 士兵一惊,扑面而来的雪花进了脖子,浑身一哆嗦,酒都醒了不少,连忙叫醒同伴,上城楼一看: 底下那胳膊上绑蓝绸,脚蹬西洋靴,还有洋枪洋炮,奇奇怪怪的旗子,印着各种商会标志的。 果然是他们经常嘲笑取乐的商贾们组织的杂牌“商会联军”。听说里面的军官都是商贾子弟,或者是小商人的。 一些只知道赚钱的人,怎么打仗?怎么有胆子打仗?也就配给他们义军运运军粮、火器、船只。 可是,没听到上面说,最近联军要经过嘉兴啊?他还在醉意中的大脑迟钝地想着。 “你是哪个?不认得我了吗?”一个声音响起来。 这个声音真是眼熟。士兵连忙伸直了脖子往下看,夜色中,小雪纷纷扬扬,阻隔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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