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捉的人里,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大多数是年老的、年少的、年幼的。有八十岁走不动路的年老者。有怀孕的妇人。还有豆蔻年华的女子。 几个怀孕的女人,肚子被剖开了。 里面掉下来的婴儿成型了。会哭。 一个年仅十七八岁模样的兵勇凑过去,脸上沾着血,睁大眼睛:“真是神奇,原来女人还没生产前,肚里的孩子是这样的。” 他们觉得好奇。便又剖了几个孕期不同的孕妇。 最后评头论足,说:“还是快生产的,剖出来的孩子有点人样。” 胡子花白的老人,内脏被挖出来,□□被取下来,他们又瞧了瞧老妪被割下来的乳。 嘻嘻哈哈地取笑:“嗨!老不死的东西皱巴巴的,真没意思。” 那个王子腾入城时的老人也在其中。 王侍卫看的腿软,他吞了口唾沫,害怕地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却撞上他从前认识的几位军官。 他们闲的无聊,正在拿一个瞎子取乐。 他们包围成一个大圈。 瞎子无力反抗或躲藏,用刀在他身上砍一刀。他们便闪躲在一边,看瞎子疯狂地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徒劳躲闪。 等瞎子们撞着墙,似乎冷静下来了,他们冷不防又砍一刀。瞎子又再度转了起来。 便欣赏着这瞎子像没头的苍蝇左右冲撞,慢慢地,一刀又一刀,血流尽了,瞎子逃不动了,死了。 ...... 王侍卫猫出了行宫,回来的时候,却是吓得屁滚尿流地回来。 他跑去见他的族叔,说起兵勇的行径:“这等穷凶极恶,恐怕有损大帅您的名声啊!” 王子腾正在推着眼前的西洋镜片,读《论语》,轻轻描淡写地:“儿郎们都是沿途招募的绅士以及绅士子弟,本是好人家出身,那短发却分人家的田、抄人家的家。此乃禽兽行径。儿郎们难免有一些气性要发泄。” 可这是金陵啊。这是南京啊!是我们的祖籍地……祖宅也全在这啊。 王子腾道:“不是圣人,便是禽兽。看他们活的好好的,便是降贼了。既然降贼,便是禽兽。难道是你家乡的禽兽,你就不宰杀了么?祖宗的基业虽好,却是被禽兽玷污了的基业。” 见王侍卫目瞪口呆地样子,王子腾慢腾腾地,耐心地劝他:“侄儿,圣人以仁义为本,孔圣不问马,先问人。君等何以问禽兽,而忘人?” 第一天,南京公室尽焚,举城尸体堆叠,地上无一处可下脚处,尽是血泥。 王子腾读完了《论语》。 第二天,秦淮河的河水变红了,长江因投入的尸体险些断流。 王子腾读完了《中庸》。 第三天,偏将来报,死者已有十多万人。 王子腾开始读《大学》。 大学读的比较慢。 正巧花费了一些时日读完的时候,偏将来了。他的刀劈卷了,手发抖。“大帅,杀太多了。” 王子腾叹了口气,劝他:“杀尽禽兽,便只余圣人。断无以多杀禽兽为悔之理。难免你们辛苦一些。” “可是已经基本没什么人了。宫室房屋烧的差不多了。金银也拿干净了。” 王子腾便当场跪下,对天遥祝:“圣人万安,贵妃千岁。天下太平,南京总算又洗净了污浊,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南京了。” 走出南京的时候,极少数仅存的人里,有一个妇女,恐惧之极的躲在一处废墟里,抱着一个幼儿,正在啼哭。 妇女威胁他:“再哭,王剃头就来了!” 婴儿极为惊骇地止住了啼哭。 王子腾咀嚼着“王剃头”三字,慈祥地对这妇女和婴儿笑了一笑。 王剃头——咔——呵,剃干净了肮脏的禽兽——铁帽子——王国公。 消息传到江北的时候,皇帝去看望贾贵妃。 贾贵妃正在临摹王羲之的丧乱帖。 却眼泪打湿了宣纸。 皇帝心生怜惜,想起传来的信报——南京一役,折了薛家的船,没了史副将,王、贾家的祖宅、祖坟,并老仆,都为了平贼,而烧毁在南京中。 听说南京城中,王子腾为此老泪纵横。也是可怜了他这老帅。 便抱住她的肩膀:“妃子,真是阖家都教人敬重。” 这时候,圣京——南京的消息,也终于到了广州,林若山的手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金陵之役,伏尸百万,秦淮尽赤;号哭之声,震动四野。”
第100章 逆流(二) 林若山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的童年时代、他的少年时代, 他的青年时代。 就像这个时代大部分官宦家庭的子弟一样,他的童年是死气沉沉的。 他的父亲忙着做官,长兄忙着读书。男人是不管小孩子的。做官的男人, 和宅院里的孩童,更是隔着天涯海角, 只有疏淡的一眼, 威严的垂询, 对应着恭恭敬敬的礼节,以示亲情。 从三岁起, 他便得读书。父亲说, 光耀已经逐渐落下去的门楣。 这是高墙下, 窄窄的院子的四方的天空。 小小的孩童孤身一个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没有灵巧的飞鸟, 没有芬芳的鲜花, 没有艳丽的蝴蝶, 没有各色各样的点心,没有玩具,没有玩伴—— 从蒙师举报后,父亲把他偷偷留着的唯一一样玩具——一只蚂蚱, 当着他的面踩瘪了。 没有叱骂,没有言语, 一点点踩瘪了。 “玩物丧志!”父亲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 留下一地的狼藉, 转身走了。 而照顾他的大丫鬟,自幼看着他长大, 因为教他多睡了一会,耽误了早课, 自称了一声“姐姐”。 第二天,她就不见了。她被撵出去了。因为“没有廉耻”、“没有尊卑”。 “父亲多么看重你!他爱你。”族人这么说。 丫鬟们,年长的男仆人都说,他的先生,都说:“多么合格的父亲!”、“多么严格教养子弟的家庭!” 一个在这个时代多么合格的严父。 戒尺、经书、圣人、规矩,尊卑,冷冰冰的三跪九叩。 没有人把孩童对于幼小的的生命逝去而惊惧的眼泪放在心上。没有人把一个孩子近乎窒息的眼光放在心里。 幸而,他有母亲——,一位爱惜容貌、性情温和的仕女—— 只有他的母亲照顾着他。记挂着他,偷偷地藏起点心带给他,藏着九曲玲珑,手把手教他如何解开。她给他悄悄地养过乌龟,养过小狗,带着他去抚摸,告诉他,这是生命,需要敬畏。 她带着他穿过青青的杨柳,嗅桃花的香气,采摘院子里池塘里的莲蓬。告诉他,这是美。 她私下拦住处置那个大丫鬟的管家,把那个大丫鬟平平安安地放出去了。告诉他,临行前他需要去谢谢她,叫一声“姐姐”。这是做人的最起码的礼节——母亲说,这个“礼节“,远比父亲的那一套尊卑的礼节,要重要的多。 她是母亲,她是玩伴,她是老师。 他们给他“前途”、“光宗耀祖”。她却教孩子们爱,教他做人。即使自己生着病,却仍旧抚摸着年幼的啼哭的他,吃力地把他抱在温暖的怀里安抚着。 但他性情温和的母亲,却过于自尊自爱——她没有办法忍受父亲时时把她当做愚钝妇女的教训,更不愿意忍受世俗女子都视作理所当然的丈夫的三妻四妾——林家的子嗣太少了。男人又总是希冀身旁的脸颊总是属于不同的美人——圣人又没有说过,男人不能左拥右抱。 她不愿意担嫉妒的罪名,又无法忍受。更不屑,也不愿意为难那些命运同样不由自主的女人。便生了大病。 病的最严重时,便化了最美的妆,喝了最烈的过量的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子里,第二天,已经凉了一夜。 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山儿,山儿,你要做个好人!做圣人,娘想你做不了。做好人,娘觉得你做得了。” 他果然做不了“圣人”。 他像眼光总是注视着浮云的母亲。 少年时代,他喜欢话本,喜欢仗剑行侠的幻想。 他喜欢和那些人——下人,女人,马夫,车夫,庄子里的农夫,精明粗野的商人,落魄疏狂的画家,清高傲岸的戏子——和这些人交朋友。 他幻想走在青青的芥麦里听农夫谈论桑稻;睡在颠簸的船舱里听商人讲西洋的故事;在戏台里听戏子饱含热泪地唱腔;在秦楼楚馆、后宅墙角,听不幸的女人絮絮叨叨诉说自己的遭遇;而不愿意去和满嘴仁义道德、礼曰诗云的缙绅打交道。 他也爱读书——他过目成诵,读遍史书,诗词歌赋烂熟于心。杂学更是一本不漏。 他热衷于天高海阔。 他不喜欢把头顶在冰冷的玉石上,像一条狗一样,朝拜那个端坐金阶的皇帝,不喜欢向伫立两旁,峨冠博带,面目威严的大臣哈腰驼背。 他不喜欢蜗居在小小的考场里,挖空心思,断章取义,拼凑八股。解释那些仁义与名分。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你们的孩子施加以仁义,教他取得小小的童年的一些快乐?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田野里汗流浃背的农夫施以恩义,教他们少交几层租子?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那些饱受勒索的商人分去半点宽容?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那些不幸的女人,譬如的他的母亲,分享半点的尊重? 那些四书五经,有什么用呢?考上科举做什么?当官做什么?用一辈子来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已。用一辈子维护那些乡野里愚蠢的禄蠹缙绅能安安稳稳地收租子——也维护自己家安安稳稳的收租子。 但是,一个少年人的喜好,一个少年人反叛的心思,在这一级级君臣父子重重压下的世界里,是无足轻重的。 他的少年时代,是晦暗,阴沉的。 自从母亲去世后,冰凉阴暗的大宅子里,总是一整天,一家人三个,父亲,兄长,他,除了饭桌上的例行的问候声,除了圣恭圣训,再不说一句私话。 无话可说。少年人服从成年人,弟弟服从哥哥,儿子服从父亲。臣子服从君王。 只需要下命令就足够了。哪有别的什么温情的话可讲呢? 府邸里的杨柳枯了,桃花荒芜了。池塘的残荷早就被清理了。游园的园子荒废了。 男子当学习经济之道,这些不过是“精致的淘气”,美何足轻重——就像他的母亲,也是无足轻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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