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消失后,这里,便真是一座府邸了——不再是“家”了。 他温顺地听从父亲的一切训导,他温顺地对大腹便便、鱼肉乡里的缙绅称叔伯。 他摈弃一切对清甜的空气,芬芳的春天,鲜艳的色彩的爱好,摈弃自己多情的心,沉默寡言地做一个面目模糊的“读书人”。 也许,他会活成与所有的他父亲,别无二致的人。 但这些晦暗苦涩里,也有甜甜的一点蜂蜜涂着,希冀存着。让他能够鼓足勇气忍受下去。 他记得他的大嫂。出身侯门,却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才华横溢,表面性情高傲爽直,实则心思细腻,趣味高雅,多情常笑——这是母亲去世前为大哥订下的婚姻。 她修建杨柳,整理桃树,栽种新的荷花,种下了桂花树。 春日踏青,夏日赏荷,秋日兰桂芬芳。 大嫂把冷冰冰的府邸,渐渐又重新盘活成了“家”。 他的大哥,也偶尔会笑了。 即使不喜欢他这个阴郁阴沉的小叔子,大嫂依旧为他重新操持起了婚事。 大嫂背着大哥和父亲,不顾礼教,为他安排去见他未婚妻子——她说:“洞房相见即初见,才叫悲哀。” 他偷偷地远远地瞄了未婚妻一面,便为她私自描摹了画像——何等的青春活泼,光彩照人,和那些木头似的话本里的大家小姐一点也不一样。 他学会了慕少艾。 但这点甜蜜的人生的希望,也眨眼破灭了。 他为人光明,才华横溢的大嫂,因为子嗣问题,在时人的指指点点的眼光中,渐渐地,曾经的诗词歌赋,都埋在了箱底,她也开始做一个“贤妇”了。期盼人们因为她开始符合世俗道德的“贤德”,而放她一马。 最后更是生育伤身,兼之忧郁成疾,沉疴不起。 他慕艾的未婚妻子刘五娘,因畏惧婚姻可怖而自缢身亡。 那张寄托了他一生仅有的,羞涩懵懂的少年时代对未来婚姻幻想的画像,最后,在她孤零零的坟茔前,被他亲手烧做了飞灰。 把书搁在桌子上,合上《李香兰做工记》,他凝视着封皮上那个似乎有点疯疯癫癫的公子哥——常遇春。想,玉儿写的多好。 总是教他又想起自己青年岁月。 他的青年时代,便是个浪子生涯了。 至于他殿前大唱“淫词艳曲”,以至于被褫夺功名,贬做庶人。更是无人不知的了。 他想起出生落魄公族,却因急公好义,打抱不平,被诬陷下狱,惨死的至交柳鱼生。 他想起落魄而无家可归的青年时代,鼓足勇气收留了他的懦弱纯真的少年——杨文举。文举帮他渡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却自己永远留在了黑乎乎的大宅子里。 想起他…… 他想起了太多人。 充满不堪的记忆的河流中,那些晶莹剔透,如梦如幻,却又转瞬即逝的泡沫却总会时不时从河底浮出来。 林若山微微合了合眼睛。 母亲、嫂子、五娘、玉儿、鱼生、文举、青青…… 前段时间,老朋友文举被战乱阻隔的信终于到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文举写下信的时候,搂着妻,手舞足蹈。 文举说,打算来广州定居了。 文举说,若山,我相信你。 他说,可惜,我当年,没有勇气逃出这个世界,寻觅创造新世界。现在你做到了,若山,你做到了! 林若山骤然攥紧手里的信报。 他推开了门。 林黛玉站在门边,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冷酷的时候: “自由军。紧急集合。”
第101章 逆流(三) 各地商会在合作中渐渐地, 有了个共同的商盟。 这个府邸就是专门调拨来做商盟议事的会馆的。 平时,各个商会在广州都有自己的同乡会馆,商盟的议事会馆大多数时候都是虚设的, 空无一人。 这么一个偌大的府邸空着,却也浪费, 便一直由个和各商会都有交好之人的林若山管理。 今日, 林若山在会馆设宴, 邀请众同僚赴宴。 商会的大人们谈笑着鱼贯进了会馆门。 见地上落了一地干涸的木棉花。 残红渐渐与泥土同色。 “这满地落花,几要化泥了, 恁地脏了。想是洒扫的偷懒了。”他们闲闲谈论。 林若山笑吟吟地出来迎接, “欢迎欢迎, 小弟早备下了酒宴,只等各位落座了。” 林黛玉等人全部进了厅堂, 独自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 她捡起地上的一朵落花, 望着厅堂的方向, 轻声问洒扫的童子: “怎地任由落红零落尘泥,却不收捡?” 那扫地的童子刚刚被商盟的大人们说了一嘴,又听一向优容他们的潇湘先生也则个说,便满腹委屈地解道:“不是我偷懒, 是林统领说,‘这木棉花, 既是自由花, 别名又叫英雄花。常指望自由花开永不败, 常指望英雄花放四时春。奈何是花开花落终有时,英雄落地, 自由花谢。不去扫它,留着看腐烂成泥。也是个教训。’才叫我不要扫的。” 林黛玉听了, 沉默下来。片刻后,叹息一声,索然无味地把花丢在了地上。 “花开花谢终有时……” 酒宴灯火通明到夜深,一位位商盟的大人们都被仆人扶着回去了。 每辆马车后面,都几道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林黛玉走到了林若山身旁。 她的叔叔正背着手,凝视着会馆门口一位位被扶上马车的同僚。 “叔叔……”她叫了一声,“你……” 那天,朝廷逼近广州的消息传到了林若山手上,广州城内却依旧风平浪静。 林黛玉看老百姓全都一派安然,商家仍旧红红火火开着店铺,教堂每天到点打钟。 全无一点朝廷大军逼近的恐慌感。 林若山照常与商盟中人把酒言欢,时不时听风赏花,临海吹箫,依旧是高情雅致,风月态度。 只是,半夜,林黛玉经常听到家里有不少人走动的声音,她撞见过几次,都是些年轻人。 他们谈话,也从来不避着她。这些年轻人,三教九流的,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有教她眼熟的,似乎是自由军里的军官,还有林若山直接统管的一些商盟官员。也有她从没有见过的,做苦力打扮的年轻工人,甚至有浓妆艳抹……一看便知是青楼的妇女。 他们有个共同的特征: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人引着,悄无声息地来林家府邸。 似乎是极其隐秘的。白天,如果碰到她,也绝不会表现出认识她的样子。 这样隐秘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半个月多。 直到今晚。 “嘘……”林若山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含笑道:“什么都不要问。玉儿,你只需要看着就够了。看仔细。” 眼睛里却殊无笑意。 这是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海浪高高掀起,夜空电闪雷鸣。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夜早已深了,千家万户,除却运送货物出城的一部分商人,和卖苦力的码头工人外,都早早地躲进了屋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合家团圆。 “开门——!开门——!”苦力脚夫阿乙抹了一把顺着额头流下的汗水,使劲拍着城门,扯地嗓子生疼,试图叫看守城门的老相识放自己出去。 从城门探出头来的,却不是平时相熟的城守,而是广州城中,人人都羡慕不已的一套蓝色的端正制服——自由军的。 闪电轰隆闪过,一刹那,照亮了年轻的军官的面庞。那张脸上,眉头紧锁。而□□紧紧地握在手上。 阿乙回头一看,吓得差点没尿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周围已经被拿着刀枪的自由军包围了。 领头的军官杀气腾腾:“今晚——一只蚊子都不许放出城!” 丁府。 丁世豪正搂着妾室翻云覆雨。被从床上拎起来的丁世豪,还赤条条地,一身腻肥的白肉受到了惊吓,上下晃动:“你……你是什么人?”他要叫喊人来,还不及喊,嘴上就挨了个耳刮子, “我是商盟的副会长,是云南商会的会长,你好大胆……” “狗东西!”来人喝了一声,他又挨了一击窝心脚。 那个妾室被吓呆了,雪白的女体瘫在地上,闯入室内者——丁家前段时间来的花匠,却视若无睹,示意自己的同伙将她的嘴堵起来,捆好。便把丁世豪装进了麻袋里,拖走了。 丁世豪几十年来养尊处优,何曾有过这个待遇。他像条死狗一样在地上挣扎,却还是被送上了马车。 岳府。 “你们是谁?”岳姓米商拿着一把匕首和他们对峙,惶惶的叫唤引起了外边家丁的注意,脚步声重重。 来人对视一眼,狠下心肠,刀光在烛光下闪出一道雪亮的光,血溅一地。 等家丁闯入时,只有被割断了喉管的主人家横尸当场。 秦府、李家…… “你们是谁?爹爹,爹爹!来人呐!”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拖走,女子刚想再喊,却被一刀劈下,浑身僵硬,瘫倒在地,血流了一地。 …… 第二天,等广州从曙光中醒来——人们才发现,变天了。 这一夜,静悄悄中,许多各地商会要员——担任商盟重要职位的,一夜倾覆。被捉了起来,关押在牢狱中。 稍有反抗者,不分青红皂白,被格杀当场。 更有甚至,举家蒙难。 而动手的,是一向被视作商盟臂膀的自由军。 下令动手,反抗者杀无赦的,是素性宽和,以至于得各地商会都委托以信任的商盟自由军统领——林若山。 城门口的商盟告示处,被钉了一张鲜红的纸,黑色的淋淋的墨迹,铁笔银钩写着: 叛徒,死!
第102章 逆流(四) 晦暗的阳光穿不过铁栏, 原广州府衙门的地下监牢,永远阴阴的,潮湿的, 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这里,原来被用作关押一些重要的犯人——比如谋逆的头子。 现在, 地面上的广州衙门变成了广州商盟的市政厅。 地下的监牢, 在很长一段时间, 也荒废了。 直到今天,又住进去了新的住客。 “林山……你这个疯……疯子!你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丁世豪肥腻的一身白肉, 好容易有了个遮挡的薄薄囚衣, 还是被地下的阴冷之气冻得哆嗦, 上下牙齿直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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