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暮然在此喷洒模糊了字迹。似乎再也写不下去。 “好啦。你别哭啦。我前面的小张已经倒下去了。我要去补上她的位置了。不说啦。” 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则写道: “我就知道,袁渡一定骂我了对不对? 袁渡说死后有黄泉,有奈何桥。我说死后没有这些,有天堂。她说这是中国,没有西洋的天堂。可是,我听说黄泉里也还有讨厌的官老爷,还搞王朝那一套的君君臣臣的。真没劲! 林姐姐,你读书比我多。你说人死后去天堂还是去黄泉?” 写到这,笔锋似乎顿了顿,拖了老长一段,才往下,她几乎能想到黎青青写这一段时的挠头抓耳。 “算了。管他是天堂还是黄泉…… 就算到了黄泉,那里有讨厌的皇帝大臣的,我就像在这里一样,带着小伙子姑娘们,一枪一个! 哼。官军来了。看在袁渡把最后三包弹药给了我的份上,不和她计较了。 我不敢写信给dad,你帮我转述吧。叫他别难过,我去上帝那了,叫他再生一个。 你,你也再找一个朋友。 你……你如果看到这里,别哭。我最怕你们这些人哭。我自己平生没掉过眼泪,为什么这中国之地的女儿家,反倒这么喜欢哭?” “为什么都叫我不要哭?”林黛玉喃喃说:“我早就说了,才不哭呢。谁要为你们这些忘八流一滴的泪。” “小姐……”秀英小心翼翼地:“火盆……” 火盆冒烟了,滚烫的炭和火焰正在熄灭。因为落在里面的泪太汹的缘故。 外面满城的欢歌还在继续,却似乎又远了,影影绰绰。 只有月光孤零零地穿透了纱窗,照在她的脸上。 她说:“把我的稿子取来。我的《南洋女》。” 她凝视了即将完稿的《南洋女》,很久很久。 在接到信前,《南洋女》已经写到了黎青青大破朝廷大军,自由军凯旋而归,黎青青重返台州。 林黛玉一点点地把文稿的后半部分投入到了火中。 外面的炮竹和歌声响了一晚上,火盆燃烧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亲自接待了上门的书商,把《南洋女》的稿子交给了他。 书商欣喜若狂,翻阅一遍之后,却迟疑地说:“先生……这书……似乎没有结局。应该还有蛮长一段的呀……” 故事戛然而止北上圣京之时。 眼前的女子,却一字一顿地说:“《南洋女》,不会有结局。” “永远也不会有了。”
第98章 春寒(九) 八月, 毒辣的太阳光炙烤着大地。 从王子腾包围南京的消息传来,皇城赐连续几个月都免除了宵禁。 凡是这次参与了围困南京的家族,更是人人有赏。 皇家请了几次私家酒席上, 作为贵妃的家眷,又是这次的有功之臣的贾家, 自然不例外, 也在邀请之列。 宝玉作为贾贵妃的亲弟弟, 也被硬拉出来参加酒宴。 对满席的这些禄蠹,他虽则一一应对, 但即使是他的贵妃姊妹端坐玉座, 代行皇后之职, 都不能叫他流露半分笑颜。 耳边听得众人举杯齐贺:“贺圣主雄才!” 而王贾薛史四家,更是将“小儿辈大破贼”日日地挂在嘴边, 列公牌前, 贾母更是谢了不知几次祖宗。流水席从街头摆到街尾, 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京都的闲人酒足饭饱之余,都以蹭了四家的流水席说嘴,数着席面上的菜色,更笑称“如今是瘦了的骆驼又胖回来了, 呵,出手又富足起来了”。 天下间, 随着这个消息, 从北到南, 由西至东,似乎都卷起了一阵醉醺醺的喜气。甚至被围困的圣京各个府邸, 也日日欢宴,歌舞达旦。 圣京行宫中, 各个高级将领的府邸间,大摆阔绰。整个南京的大鱼大肉,鸡鸭牛羊,珍馐,俱流入此间。 满大街都是喝的醉醺醺,喜笑颜开的义军将士,骑在马上,一手搂着女人,横冲直撞,抢掠无忌。 仿佛黎青青的援军全军覆灭于南京城门的事情未曾发生,仿佛围困在外的几十万朝廷大军不复存在。 南方,更是自围困圣京的朝廷大军退去的消息传到,广州府足足有几个月的时间,一府之地,都沉浸在喜气中。 大凡是商会旗下的店铺,必然买卖搭送一捧鲜花,一杯香茶,叫做“自由茶”。 商会联盟更是豪爽,一掷千金,为所有参加自由军的军人的家属,都送上了不菲的额外嘉奖。 连此几月间,在广州港口停泊的船只,都可以少收半成的租赁费用。 若说这几个月间,天下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潇湘君子的读者吧。 潇湘君子的新作《南洋女》以铅印刻印出来了。刻本精妙,字迹整齐,精彩绝伦。 但当人们读至兴致最高点的时候,故事却戛然而止,徒留无限遐想。 虽则故事经过潇湘君子几个月的删改,停留在“拔军北上驰援圣京”这里,仍旧称的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世人却爱大团圆。 “哎,好个巾帼奇女!好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为什么潇湘先生却不往下写呢?停在李青拔军北上驰援圣京这里,教人平白地不痛快!明明我们自由军大胜了呀?正好此书出来,搏个彩头,岂不妙哉?” 茶楼酒肆里到处是这样的言论。 林黛玉头扎白绫,正祭拜衣冠冢回来,视若罔闻地走过街道。 走过黎公馆的时候,她停下了步伐,仰望那高高的牌匾、奢华的大门,两列石狮子。 正停步间,一顶小轿子正从黎公馆侧门被抬出。一个婆子颐指气使指挥雇佣的轿夫: “小心点,姨奶奶正怀了金宝贝,你们要是跌着了奶奶,有你们的苦头吃!” 她便无法忍受地快步走开了。近乎落荒而逃。 黎青青牺牲不到一个月,已经荣升商会联盟总部的副会长的黎玉郎,家业早已益发扩张,已不限南洋之地。而黎青青母族虽则在南洋颇有权势,也不过仅限南洋而已。 何况黎青青作为独女,她一死,还守着南洋的亲戚关系,恐怕已不适合。家大业大,更不能缺继承之人。 黎副会长守了半个月的灵堂,便又纳了一位姨太太。 ……青青素性精明,恐怕也早已料到这般情景。才将那封遗书不托亲父,反托于她。 她却没有办法面对,更没有办法原谅。 为什么,人可以冷静冷酷至此? 回到落脚处,秀英来告:“小姐,老爷找你呢。” “叔叔。” “青青给你的血书呢?”林若山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广州久居高位,眉宇间早不复曾经的风流浪子情态,在严肃之时,便增加了一丝上位者的威严。 林黛玉察他神态,恐有不谐,一边问:“血书有不妥吗?”一边立即从贴身存放胸口的锦囊,取出血书。 林若山没有回答,捏着血书,翻来覆去读了几十遍。来回踱步,问黛玉:“这血书是什么时候到广州的?” “三个月前,也就是青青和渡儿辞别台州府的两个月之后。” 林若山掐指一算时间,骤然神色一变。匆匆往外拔腿就走。 林黛玉拉出他:“叔叔,你?” “玉儿,官军已经逼近广州了。此时正到了广东省。” 而广州还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 “可是……”不应该。 不应该。 林黛玉怔怔地想,可是,青青她们的死所付出的代价,不是已经为联军争取到了时间, 退了围困圣京的大军,把朝廷逼回江北了吗?
第99章 逆流(一) 同年, 八月。围城半年余一个月。 义军一万精壮,降者三千人。余下七千人死战,被俘虏者焚火自尽, 无一投降。 人口近百万的圣京,就此城破。 王子腾一手拉着缰绳, 一手拿着一卷《论语》, 在马上摇摇晃晃, 进了故乡金陵。 被绑着的民众被押解在道旁。 王子腾的马走得很慢。他将路边被捆绑的民众,一一打量过去。 大部分人, 虽然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围城, 脸色惨白, 面容憔悴。却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以来, 虽然短发贼高官们到处劫掠, 却到底手段软——南京市民没有受过什么屠戮折磨。 “王官人!”等马匹经过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的时候, 那老头叫了起来:“是我啊!我是贵府门前,那个卖冰糖葫芦的!您小时候经常叫小厮出来买我的糖葫芦!” “哦?”王子腾停下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点点头, 面上极少见地露出一丝怀念,叹道:“那时候, 我母亲也尚且没有过世。” 人群中听说王子腾是金陵人士, 便有不少人面露希冀。听他言语之中带着怀念, 更是有人纷纷争先恐后叫道自己与王、史、薛、贾的渊源。 还有陈说“短发贼”近日行径大改,竟抢掠妇女, 语气悲愤,久望王师南下。 王子腾含笑一一点头。 等到了曾经为短发贼中枢的南京行宫, 手下的偏将来请示:“大帅,投降的贼军高官如何处理?南京城如何处理?” 王子腾望着金陵古城墙,轻飘飘地:“杀了。至于南京,则让儿郎们随意吧。” 黄昏,王侍卫偷偷摸摸地溜出了行宫。 他是王子腾的族侄,早年在金陵有个相好的外室。他在行宫里听外面的哭喊声,坐立不安。想,趁大帅不注意,把这颇得他心的外室带回来,免得出了意外。 刚刚出行宫,靴子就脏了。深褐色。抬起脚一看,地是红色的。天也是红的。到处都有大火和滚滚浓烟。 他正迎面赶上一伙兵勇在拿被捉住的俘虏取乐。 其中一个女子,赤/身被捆在铁棍子上,架在火上。 一个胖胖的兵勇在她全身浇上油。不一会,从头发开始,被烧的吱吱响。不一会,浑身滋滋响,变成了熟肉的颜色。甚至还有些色泽金黄,人油滴了下来,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烤肉香气。 他把这个女子的肉片了下来,塞给一个对着火焰里被烤熟了的女子大叫“娘”的三岁小孩子,哈哈大笑:“香不香?我家祖上可是御厨出身!” 不知事的孩子刚开始哭。没哭几声,嘴巴不自觉流下口水,本能地开始咀嚼被塞到嘴里的东西,不一会,主动大口地咀嚼起来,似乎觉得香极了。 他浑身发寒,连忙绕过去,走另一条巷子,正见了另一群年轻的兵勇,拉了一群俘虏在做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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