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她被安排去劝寿玉楼的得意弟子罗鸿飞。 可是鸿飞……鸿飞……却不再看她一眼。 曾经生死相交的鸿飞,连“糊涂”两个字都不肯再对她斥责了。 只有叫她想起来, 便冷得骨头发颤的一个轻蔑的眼神。 她不是软骨头!罗鸿飞, 二妹, 你凭什么这么轻蔑我!当年,是我和黛玉把你从烈女祠里带出来的……你……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我读书识字, 我知书达理,尊重生命, 我所做的,不过是尊重生命,承认自己犯了错而已。你凭什么……! 她被人摇醒了。 黎青青那张美艳英气过人,此刻却沾满污血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 “袁渡。”她低声说:“小张已经…….已经……” 滚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流下来。 外面,天边,沉沉的夜色里,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烛光——袁渡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被用简易的担架抬进来的小张躺在角落。 她年仅十八岁,也曾是家中的爱女,现在缺了胳膊,缺了腿躺在那里。 一动不动了。 躺在小张旁边的,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程宗三。他没有了双腿,被粗陋的包扎了,身下仍流了一滩血——他们早就弹尽粮绝,连多余的止血药都没有了。这绷带还是黎青青自己省下来给他用的。 他还有最后一口气,问:“统领,我们会赢的吗?” “会。” “可是……”我们已经撑了这么久了,其他商会的联军为什么还不来? 为什么我们在圣京外苦战了这么久,圣京中却不出兵接应我们,只是看着我们在敌军中反复冲杀? 模糊晦暗的光线中,他看不到他们大统领的神色,只听见她沉声说:“…..会赢的。我们不过来早了一些。我们是先锋兵。后面还有大部队。我们都能打到城墙下,何况后面的援军?” “宗三?” 程宗三已经没有声响了。黎青青拇指摸索到他脸上一抹放松的微笑。 那微笑却如琥珀里的小虫,永远地定格了。 她便极轻柔地合上他的眼。 这个胆小怕事,怕疼怕苦的青年,却在最后的冲锋里,最是英勇。双腿上被敌人砍了足足一十八刀,仍咬牙抱住敌人不放手。 “青青。”袁渡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我也出去了。你先休息一回吧,把小张的枪给我吧。这三包弹药……你留着。” 黎青青豁然拉住她。 袁渡却抚了抚她的肩膀,笑了起来:“叫我去吧。” 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深了,深到有一点隐约的鱼肚白露了出来。 鼻间满是血腥味与吟哦声。 袁渡望着那一点隐隐约约的鱼肚白,想起圣京被围,烈火熊熊的时候,选人出去送信的时候。她咬牙接了这个几乎等于“送命”的任务。 捏紧手中不知道砍过几个人,以至于都发卷的刀,和那把火统枪。 她低声一笑。鸿飞,你们看。我……我也分清楚了一回该对谁不忍心,该对谁狠心。 这一夜,城内行宫,奢毕豪富。珍贵的纱笼将夜间的行宫装饰的灯火通明,烛光透过纱布,放出暧昧朦胧而奢靡的光焰。 宴席上,流水般地,各色佳肴正被纤纤素手送上。 如果不合意的,几口就丢掉了。 “来,喝酒。这是我……咯,”一名义军高官打了个咯:“这是我从贾家故居搜出来的五十年的女儿红。不错,相当不错。” 乌发如云,肌肤如雪,环佩叮当。 丝竹启奏,轻缓而婉转。 舞姬抛洒缎带,宛如天女。三旋十八转,竟作飞天舞。 香步生莲,两列被用刀逼着款款而来,含羞带恨,满脸泪痕的美人,凝脂一样的雪白女体上,只裹着轻薄的纱。 下座的官兵本自看得口干舌燥,血脉喷张。不少人酒意上涌,从队伍里拉过一个,就按在了怀里。任凭其挣扎高呼自己是良家妇女,仍就地扯开轻纱,大庭广众之下,身躯交叠,开始蠕动。 看的人目瞪口呆。 首座之人却毫不在意,哈哈大笑:“好好好!好酒好肉好美人,这才是我男儿本色!从前过的那都是什么鸟和尚日子!” 又请弟兄们:“这些都是大家闺秀,今如荡/妇,弟兄们从前玩过吗?快快享用!” 见首座之人都如此说来,下边本已按捺不住的众人,便当下有样学样。 唯有一人劝道:“首领……圣京城中,已经有穷人家开始不支,有流氓开始到处流窜抢劫了。我们还从百姓家中搜取粮食,抢掠女子。我们再这样奢靡下去。恐怕……” “滚!” 酒气、食物的香气、脂粉气。靡靡的丝竹,飘飞的纱,舞得天旋地转的缎带。通明的灯火。 汇作一片酒池肉林。彻夜歌舞未息。 夜色黑到了极点,终于鱼肚白渐渐扩大。 曙光初露。 城墙下不远的战壕,几步之外,围满了官军。 官军的统帅王子腾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这群以极少的人数,损耗了大量他的士兵的“匪军”。 一夜之后,战壕里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 坐着的人,也已经寥寥无几。受着重伤。 她是最后一个还能完好的了。 黎青青走过去,低下头,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在一个个仿佛睡去的女兵士伤痕狰狞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又在一个个男兵士满是血迹的的额头上用唇印了一下。 像,亲吻她怀里的基督圣母像那样。 “晚安,好眠。”她笑着说。 然后,她从一位位士兵的遗体旁捡起了枪,捡起仅存的火/药包。分给了还清醒着的每一个人。 她自己——没有枪,她把自己那支枪,让给了剩下的人中,年仅十五岁的那个少年人。 她把火/药包绑在了自己的腰上,拿起了旗帜。 那面旗帜上原本的图案是什么,它原本的颜色是什么。大家早就不记得了。因为战斗到一半的时候,这面旗帜早就被鲜血浸透了,只余下一片红——它变成了一面红旗。 “还有一次冲锋。”她说。 “大概是最后一次。也大概不是最后一次。” 剩下的人,他们跛着脚,拖着手,默默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跟在她身后。 能拿枪的,拿枪。没有了胳膊的,在同伴的帮助下,把火/药包绑在了自己的腰上。 来自天幕的光线仍然是模糊的。 但是那面被战场上带腥味和硝烟的风吹起来的红旗,却被领头的人牢牢握着。在微弱的曙光中,引领着他们的视线。 他们冲向了城墙。 忽然亮透天空的火焰里, 有无数微弱的声音,在唱《自由歌》。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最深沉的黑暗燃尽之前,曙光铺满天际之前,歌声渐渐停止了。 天上的一颗最明亮的星星,掉了下来,拖着长长的尾巴。
第97章 春寒(八) 道旁, 艳红如火,灿灿的木棉花已凋零尽。它的果实炸开,其中的白絮, 正飘飘扬扬于空中。 她身边,全是抛着帽子、鲜花, 夹杂着泰西语, 欢声笑语的人群。 连两边的店家都挂出了“今日酬宾”的横幅。 人们一窝蜂地, 如潮水般往市政府拥去。 她却独一个人,宛如一块生根的磐石, 逆流站在人群中央, 一动不动。 好几次, 险些被挤倒了。 有轻浮男子,见她美貌, 甚至故意蹭上来。 “小姐, 太危险了, 您先跟我回去!”秀英扯着嗓子,努力在震天的欢呼声里叫她听见。 她视若罔闻,伸出手,接了漫天飞舞的白絮。 “这不是冰的。”她喃喃。这不是雪。 为什么我忽然如坠茫茫大雪中? “小姐!” 五月, 开的最晚的一朵木棉花也已凋谢的时节,圣京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广州。 这一夜, 夜已沉沉。 广州的半边天空却还是亮的。 那是庆祝的烟花和满城的花灯。 窗外, 火把的火光、灯光、焰火, 汇作冲天的光明。空气里尽是硫磺、硝的烟火味,还有人家宰杀牛羊、烤鹅考鸡, 美酒香茶,大摆流水宴席传来的香气。 一整夜, 游街的花灯一列接一列,佛教的观音、道家的王母、基督的圣母,各家的神仙都挤在一起,艳妆浓抹,在巡游的花车上一齐祝贺。 千家万户同放炮仗。灯火通明,锣鼓声震天。 宛如大年夜。 商会更是派了所有驻守广州的自由军的将士,一路骑马绕行广州,举着火把,抛洒代表胜利的鲜花,高唱自由歌。 于是,跟在这些骑士屁股后面的人们,也半带着被快活的空气熏出来的醉意,跟着齐声唱了起来: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金陵那里的圣京守住了,他们的盟友义军得以喘息,企恶裙以巫二儿七五二巴一整里就代表着天险长江守住了。朝廷一时绝腾不出手南下威胁自由军的总部——广州了。 这个自由的,充满着奇异的,代表着新世界的风度的广州,得以暂时免于毁灭的前途了。 在这通宵的狂欢里,几乎没有人记得,随着大胜的捷报而来的,还有是黎副会长的爱女,镇守台州的黎统领,带着所属军队,并义军使者,全军覆没,战死在金陵城下的消息。 一个,小小的,不幸的,消息。 林黛玉止不住地冷,冷到必须升起火盆,才能颤抖着拿起那两封信。 那是两封血书。 一封笔迹,秀美可爱,有纯然之气,正如其人。一封笔迹,中国字写得歪歪扭扭。写下血书之人,分明不熟悉中国之字。 开头秀美可爱的字迹,没有一句是与自己想干的,通篇全是关于林黛玉的文作相关的。 直到戛然而止前,才写了一段: “只有一章纸…….黎青青这满嘴胡诌的混蛋说只能写最想写的。我答应过你,下一次重逢的时候,要‘细论文’。上一次却把你吓到了,连好好地说句话都不能。你小心眼,我怕你怪我。所以,现在就先把之前的份补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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