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她来自龙蜥之中。 一种强大的,鲜活的,聪慧的古老生灵。 而现在,蛇神在不惜余力地想要杀死龙蜥的行为,让他想起来一种在高层之间常见但血腥的手法,在普通人眼里,狩猎龙蜥也许只是在清理魔物,可当清楚他们的智慧不亚于人类甚至可能说是在人类之上后,这样的行为就有了另一种定义。 ——灭口。 海只之人,或者说蛇神奥罗巴斯……可能是在隐藏一件事情。 隐藏一件很危险,很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他水上的子民不知道,稻妻的所有人不知道,蛇神自己知道,海只之人自水下而来,既然海上的人是安全的,无知的,那么引发问题的关键便是海下。 唯一与他们称得上同源的就只有渊下的龙蜥。 而他现在这么做的理由也有了……大概是在担心,那件不可言说的秘密,龙蜥也知道。 ……灭口。 笹百合怔怔地想着这个词,反反复复,直至人群散去,月上枝头,直至他混乱的脑海中只留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 我能做什么呢。 他怔怔地想着。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一位想要在战场中死去的魔神,面对一场无可阻止的战争,面对我此时的立场和身份…… 大概是,什么也做不了吧。 笹百合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注定会死的念头。 这想法出现的猝不及防,本人却接受的如此从容,像是早早固定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的样子,不然呢,他无法杀死魔神,他也无法阻止这场战争,而若是要让稻妻的神主亲自出手,海只的蛇神总是要做点什么,确保对方的怒火足够可以将自己斩杀。 然后他又想,她绝对不能去渊下的旧宫。 无论龙蜥和海民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牵扯,如今他们又结下了什么样的仇怨……她都不能去渊下的旧宫。 那个秘密太致命了,足以让一位魔神用命去填还嫌不够,百般小心千般设计,生怕流露出一点的破绽被人察觉问题的矛盾所在……今天之后她会无比暴怒,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即使如此,她依然不能去那里。 可我要如何开口呢? 我拿什么资格,和她开口呢。 笹百合闭上了眼睛。 ——天啊。 我总不能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吧。 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天狗沉默注视着窗外那一轮冰冷的月光,他知道,今夜的龙女不会来了,无论是因为今日稻妻不得不为之的无动于衷,还是单纯为了那片血红色的海洋,她都不会来了。 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 可是他忽然又想,哪怕她不来,我应该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于是天狗慢慢起身,打开了今早准备好的那个孔雀木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天狗褪羽时特意留下的漆黑羽毛,笹百合认认真真地把它们扎成了一把精巧轻盈的扇子后才重新放在盒中,羽扇充斥着大天狗巅峰期的妖力,哪怕无视其背后的意义,单纯以本身来看,这东西也是价值连城。 这把扇子能让她再来一次……应当也是最后一次了。 ——但我还可以再见她一次。 他注视着盒子上扣好的金锁,忽然又想,我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 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幸好,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第100章 徒增寂寞 阿娜尔看见猩红的血雨自头顶落下。 那是同族的血,那是龙蜥的血,那是与此身所出同源,让海水中充斥了无尽疼痛与绝望的血。 她没有说话,无法哭泣,眼眶干涸而平静,金发少女耳畔充斥着龙蜥们或是悲哀或是暴怒的鸣吼,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并逐一以族中的仪式郑重埋葬了他们逝去的同族,尚且年幼的阿只抓着她的衣摆亦步亦趋贴着她的脚步前进,女童怯怯看着那些龙蜥的尸体,嘴唇也变得惨白。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可以在他们蜷起的尾巴之间惬意安眠。 “为什么呀,老师。”阿只声音嘶哑,眼神恍惚,孩童本来天真纯稚的眼此时写满了太过纯粹的不解与痛苦,她捏紧了手指,声音轻得可怜: “为什么呀……” 阿娜尔没有回话。 是啊,为什么呢。 时至今日,渊下的旧宫仍然困着无数被囚禁的龙蜥,他们与这被舍弃的苍白宫殿一起沉默下去,成为了海只之人注定要被落灰掩埋的一角,那些龙蜥其实没有做任何事情,他们不曾伤人,不曾试夺回自己昔日的领土和至高的权柄,他们只是在海中游荡,只是在渊下的遗民离开了宫殿以后,想要带回那些仍不得自由的同族。 ……想来问题就在这里吧,被遗弃的宫殿里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是看一眼就足以致命的程度。 她仰起头,长久注视着水上的方向。 “老师?”阿只忽然感觉不安,忍不住轻轻叫了她一声。 “没事,阿只。” 她将手覆在孩子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只是要去做一件事情。” 她不打算去往岸上,也没有去找任何一个相熟的人讨要一个说法。 海只人动了手,而稻妻也仅仅只是看着……阿娜尔从来不会被愤怒和绝望彻底冲昏头脑,哪怕此时此刻,她也依然理智且清醒,知道这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反而是出了手帮了忙才是错的,所以她不会去迁怒,也不会诅咒,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本来就注定只能是这样的关系,不是么? 所以她能选择的方向正相反,先是绕了一个圈,单独去做了点事情,无人知晓龙女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只知道那片原本固定位置的被异种烧灼沸腾的海域忽然自下而上开始降温,像是被关上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阀门,海上常年不散的氤氲白雾渐渐散去,高温的海水被迅速稀释散开,困扰了两方势力长达数年的沸腾之海,只在短短数小时之内便被彻底解决了。 不明所以的人民为此欢呼雀跃,唯独稻妻的天狗将军完全笑不起来。 假如神明不曾直接出手,那么唯一能如此迅速解决这件问题的左思右想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天狗满心焦灼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显露在脸上,他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同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在可得信息少之又少的情况下,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海只蛇神的态度里,龙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死。 那便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推测出这一步的时候,天狗几乎可以完整想象出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冰冷又嘲讽的笑来。 既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可能和退让的必要,那么去的究竟是金色的龙女还是其余的龙蜥,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要去呀。 他抿着褪去几分血色的嘴唇,耳朵里听着属下的回报,口中做出相应的响应和最合理的安排,心却依然是乱的,手依然还是在抖的。 他想要开口祈求某个人能不能不要去。 可无需左右环顾,将军自己就已经足够清楚,他连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笹百合捏着手指目光空茫,他有些慌乱的起身复又慢慢坐下,最后他用力闭了闭眼,伸手摸上了那个冰冷的孔雀木的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白日他不能去找龙女,哪怕到了晚上也需要寻到一处无人的海域才能尝试,笹百合做好了准备,龙女清醒又理智,如果以这把充斥大天狗巅峰妖力的羽扇为饵,至少能让她再来见自己一次。 但也只是见一面而已,能否说得上话,又是不是能成功劝她听进去自己的请求,这些他其实都没有抱着太多的希望。 只是,哪怕只是能见一面也是好的呀。 笹百合有些怔怔地想着,许是因为此时他的立场和早已隐隐猜到的未来,属于稻妻的天狗将军再也无需担心某些东西,再也不必去顾忌某些问题,他看着那尚未落下的太阳,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期待那一轮明月的出现。 我想你来。 可我又怕你真的会来。 当将军开始迟疑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倏然奏响的战鼓和迅速赶来通报的士兵打断了他所有茫然的思考——海只方向突然偷袭,来者甚至并非寻常的将领,而是蛇神奥罗巴斯的本尊。 笹百合闭了闭眼,点了点头。 来了。 他第一个升起的念头是属于稻妻的天狗将军的,笹百合从容不迫做出了一切安排,他并没有太多的慌张和猝不及防,猜测成为现实不会让他感到恐惧,身为雷神的眷属,他已经能做了自己这个位置上所能做的全部;接下来,就是要配合这位执意挑衅稻妻雷霆之主无上威权的海只蛇神,完成对方期待的那个结局了。 他做了很多准备,所以在前往战场之前,大概还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可是将军没有浪费这点珍贵的时间去做些别的事情,他重新迅速且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最后的安排,这才从容不迫地穿戴战甲拿起长刀,这点时间不长,是可以只属于笹百合自己的时间,于是天狗终于奢侈地放空自己的大脑,再一次抬头看向了窗外。 他拥有完全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么短,好在他能回忆的东西也并没有那么多,无非是一轮月,一片海,是三川花祭上缱绻缠绕于指尖的甜蜜香气,那灯火阑珊处与他轻声玩笑的一双浅青色的眼,几次无关各自私心的平淡谈话,无数个耐心等待却没有响应的夜晚—— 看呀。 他能想起的东西只有这么一点点,只能恰到好处填满他这不过数秒独属于自己的思绪的空档,留下一些称不上遗憾的空白。 毕竟,远远称不上用情至深,彼此不曾结缘,所以用一声寂寞来形容也太显奢侈。 说到最后也不过只是寥寥数面的普通缘分,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表面展现出来的东西都同样不足以说服任何人。 不过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让一片自由的羽毛误以为水中明月是天上月,想要落入那片沉静的水中。 可惜羽毛太轻了,只能浮在水上,无法融入它所渴求的那轮月亮。 所以笹百合只是放平了紧绷的眉心,写了一张留给狐斋宫的信放在那孔雀木的盒子上,然后转身走向了他命定的战场。 *** 他将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 稻妻的将军很清楚,他在这方面其实一直自信到自傲,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哪怕面对的是一位准备充足的魔神他也有着从容不迫的冷静,笹百合清楚自己的结局,也清楚这场战斗的结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必须要死的那一个。 蛇神需要去激怒稻妻的神主,而寻常的战争伤亡远远不足以让天守阁的那一位亲自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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