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就要死了。 天狗近乎惬意地想。 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比如说,他的死亡可以最大限度催动稻妻的怒火和将士们的战意,比如说,他的死可以让神主亲自出手,终止这场本不该出现的残酷战争;再比如说,他站在这里,亲自与海只的蛇神正面相对…… 换句话说,只要蛇神没有亲自去往渊下的旧宫,她就还会是安全的。 他倚靠着一处礁石感受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时间,身体大半浸在了一汪海水之中,那月亮终于渐渐升起了,只是天狗的血流的太多,连带着那冰冷无瑕的月亮也被染成了浑浊的红。 天狗从蛇神的身上被甩在这无人顾忌的角落处,只是就算被发现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了,羽翼残损,妖力衰竭,脊骨应当在坠落那一瞬被摔断了好几处,伤口的血流得越来越多,连带着视线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他听着岸上的厮杀声,还有近在咫尺的海潮涌动的声音,他听见声音愈发近了,像是那无数个漫长等待却只能等来水平线上第一缕晨曦微光的夜晚,又像是他终于等来了那最后一个夜晚,金色的龙女破水而来,披着一身月光出现在他的面前。 笹百合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缓缓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轮被血色浸透的明月,再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靠近他,那被血浸润的金色在夜晚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仿佛错觉般浑浊的温暖,她浅青色的眼睛安静的看着自己,不曾写上悲伤或是愤怒,始终都是那倒映于水中的月,是那片静谧又深沉的海。 阿娜尔微微俯下一点身子,她金色湿漉的长发落在天狗早已无力抬起的手背上,这也应当是他们自相识至今,最近的一次距离了。 “你的血融入水中,说着想要见我。”龙女放缓了声音,眼中不曾流露出半分居高临下的漠然悲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将军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慢慢说道: “所以我来了。” 于是他微微垂下眼,终于欢喜而满足地微笑起来。 这是最后的见面,也是最后的谈话,少女等待他的回答,天狗看着她的眼睛停顿了几秒,许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一字一顿的缓缓开口: “我希望你……不要去渊下的旧宫。” 少女神色微微愣怔,有些意外的茫然。 就这样吗? 他的血里满是想要见她的念头……可他就只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吗? 她下意识转过头,垂落在天狗手背上的发丝便轻轻流动着,随着水流落入他的指缝之间。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轻轻拢住了那一缕轻盈的金发。 “我不能说更多了……”笹百合依然维持着那种松弛而满足的笑容,他已是濒死的姿态,神态安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你能猜到那个中的原因,你想要给你的同族一个合理的交代,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请求你,不要去渊下的旧宫。” 阿娜尔张了张嘴,脸上不自觉地显露出几分慌乱而急促的神色: “就这样吗?你要和我说的难不成就只有这一句话吗?你——” 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那温暖的血混合着海水在她身边缓慢地流动着,仿佛可以浸透她的骨骼和血肉,他的情绪如此清晰又纯粹,没有抱怨,没有遗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 你愿意来见我,我已经足够欢喜。 天狗早已无力抬起头或是起身靠近了,可那双如墨的眼始终安静且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反而让少女浅色的嘴唇褪去了最后一点温暖的颜色,像是一种太过微妙的怯懦和毫不自知的逃避,于是他若有所觉地慢慢抬起手来,那只早已被海水浸透的,冰冷又麻木的修长手掌,伸向少女苍白的脸颊。 她没有靠近,也没有闪躲,只是近乎固执地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想要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清的答案。 将军不知何时被划伤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留下一点太过秾艳的赤红,顺着她的下颌缓缓滴落,又随着那只无力滑落的手,一同融入水中。 ……阿娜尔有些怔愣的看着那双已经闭上的眼睛。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的。 他若是活着,反而没有任何问题,包括他们两个自己在内都不会有任何的反应和逾越的行动,各司其职,各为其主,所有多余的情感都会在漫长的时间和自我克制中慢慢消磨殆尽,不可能出现半点的响应。 他即使活着,他们两个也不会有结果的。 可他偏偏死了。 阿娜尔怔怔想着,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重复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他偏偏死了啊。
第101章 礼物 狐斋宫大概无论过上多久都会记得那一天,她在血色的海中触碰到友人冰冷的尸骨,岸上尸山血海哭声哀哀,雷霆的神主亲自斩杀巨蛇的魔神,一刀斩开八酝岛的东部,形成了日后的无想刃狭间。 那是魔神战争之后稻妻规模最大一次战争,在后代的历史中,则被记录为“战事酷烈,民生惨苦。两方鏖战今八酝岛,皆多有伤亡”,但因已经斩杀了海只大蛇,其后不久,海只珊瑚宫便遣派使者前往稻妻的主城表达了己方的降服归顺之意,便如那封送入宫司大人信中预测一般,大御所殿下怜惜民生疾苦,最终还是允诺了对方的请求,自此,昔日的海只之民便转而尊稻妻幕府为大宗主。 “……魔神天性爱人,此为大善,可有心之人亦可因此设计谋划……以我个人拙见,此番突袭大抵另有隐情,但凡战争,出师有名,力求上下齐心,可蛇神却在此期间选择隐瞒其下,在清楚双方实力差异的前提之下依然选择强行突袭作战,而非以自身威权训练全员皆兵……几经调查,除去海只士兵与心腹将领,普通人并未对稻妻展现出过多敌意,不可不想战后安排,是否也是蛇神心中必然完成的一环…… 若大御所殿下因此怜悯海只苦难,其后选择也可顺势猜测几分……” 笹百合留给好友的信有两封。 斋宫先前往来八酝岛颇为频繁,对当时情况较为解,又兼之鸣神大社的宫司,若论谁与雷神关系最为亲密,怕是除了同为双生子的雷电影之外便只有她狐斋宫;天狗最后的这封信做了许多猜测和思考,选择交给她也是无可厚非。 生前的天狗将军便不是个会对主君命令有过多质疑和反复提问的性子,这封信也同样如此,只是基于他的现有解做出诸多推测,以及—— 狐斋宫瞥了一眼另一封相对薄了许多的信纸,久久未曾开口。 笹百合是聪明的,也是冷静的,他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也猜到了自己死后的发展,信上用词谨慎,但大部分都与他的猜想符合,天狗在心中提及的内容确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依然是那份对大御所殿下的恭敬与忠诚,字字句句皆是为了稻妻与这片土地的未来考虑,这样一封信,哪怕不小心被放在雷神面前,也挑不出任何的问题。 可她也同样解自己的这位朋友。 若是一般情况下,他哪怕已经完整预料到后面所有的发展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开口为自己寻求一个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可他偏偏写了这样一封信,又无比郑重地要人直接送到她的手中。 狐斋宫摩挲着纸张的边缘,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老朋友。 除了你觉得自己想说的,除了这些你自认必须要写下的……你真心想要同我说的,或者说你在写这封信时候真正想要担心的对象,究竟是谁呢。 狐狸神情落寞,轻轻叹了口气。 不可结缘,不可结缘……事到如今,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那句看似无心的好意提醒,究竟是对是错了。 但笹百合反复提醒稻妻未来收留了海只遗民的影响,狐斋宫自然也是清楚的,只是这影响大概在其他所有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除了写下这封信的那个人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在意这点小事。 ……木呆呆的笨蛋一个。 狐斋宫想。 可惜那笨蛋也没有完全就是个不懂变通的木头疙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单独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封信了。 如今的稻妻……思来想去能和龙蜥再见上一次的,想来也就只有自己吧。 宫司大人默不作声地抱过来那孔雀木的盒子,她愁眉紧锁,许久都是个苦着脸的样子,那张细细封好的信封用避水的符文悉心包好,看上一眼就知道是要送谁的,斋宫坏心眼的轻轻揉了揉,其中信纸不过薄薄一张,写的也不过寥寥数语,比起送给自己的长篇大论厚厚一封,实在是寒碜得很。 她打开盒子,瞧见里面的深红锦缎托放精巧华丽的漆黑羽扇,大天狗妖力巅峰期的羽毛做成的扇子,准备的当天她好巧不巧就在现场,还记得某个专注拔毛的笨蛋脸不红心不跳,扒下来的羽毛尾端带着血都能面不改色和她解释是褪羽期掉的毛。 狐狸耷拉着耳朵拎着羽扇出来仔细打量了一会,转手对着一旁空荡荡的竹林小心翼翼地轻轻摇了摇。 许久,无事发生。 狐斋宫: “……” 狐斋宫眯起眼睛,用了些力气又大幅度地摇了摇。 还是无事发生。 狐斋宫: “…………” 因着解自己老友的实力,也做好了抬手便是飓风准备的宫司大人单手托腮面无表情,狐狸看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庭院竹林,庭院种植的竹子纤细金贵,弱不禁风,可此时连一片叶子也没动一下,扇子旁边飘飘悠悠飞过去的一只白蝴蝶,那轻飘抖动的翅膀仿佛写满了对狐狸的嘲讽。 狐斋宫慢悠悠地一挑眉。 半晌,她撇着嘴,将扇子重新放回了孔雀木的盒子里。 片刻后,鸣神大社响起了巫女急切的询问声: “宫司大人,您准备去哪里?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马上就要来了,您这……” “你们负责接待就好,”狐斋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语调懒散的回道: “我去送个信,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 因为是个说了不可结缘所以连名字也没有交换过的笨蛋,这样的笨蛋在最后的机会里能写点什么东西,她也还是很好奇的。 狐斋宫这样回答,也这样告诉自己,她抱着盒子再一次来到了八酝岛,风中黏腻作呕的血腥味早已散去了,稻妻和海只之间的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很久,久到海水重新变得清透明亮,久到商船来往毫无阻塞,可即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也从未见过龙蜥的踪影再次出现。 对此,狐狸倒是毫不意外。 以先前的关系来说,稻妻称不上帮凶,也算不上背叛,龙女足够理性,不会因此怨恨诅咒整个稻妻和那些一无所知的平民,只是毕竟隔了这样血淋淋的一层关系,未来还想重新靠近,或是像她最初想的那样结约同盟怕是也没什么可能了——老实说,她来这一趟其实不抱任何希望,不过是友人最后的心愿,再加上她现在也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想看到海只的现人神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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