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天狗的眼睛,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怀疑,算计,亦或是真诚和请求的意味,可她只看到一双如墨的眼,温文含笑,从容不迫,像是天狗在她面前时不曾保护起来的喉颈和心口的位置,始终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他说了这么多,没希望她相信,没期待她赞同,就正如先前所言,只是想要和她解释清楚一些事情而已。 于是阿娜尔也轻轻笑了起来。 “——这么多东西,说白了,无非就是你想要龙蜥自己的回答,要我来决定,我们要不要为了那片尚且影响不大的海域去死罢了。” 天狗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执着追问一个答案。 他只是安静地继续和龙女一起往前走着,他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至少此刻,他还不需要去思考海只岛和蛇神的事情;至少此刻,龙女并没有展现出与她立场相符的敌意和被冒犯的不满和疏离。 “我会好好想想的。” 少女温声说道,很奇妙的,那温柔的言语并没有让天狗感觉到松了一口气的气氛,他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感受着自己肋骨之下的心跳幅度,安稳,惬意,随后便是骨肉放松,呼吸平稳,仿佛一切如常。 他说道: “我会等。” ——至少此刻,她仰头注视月光的神情,能证明她有一件事想的和他是一样的。 今夜月色的确很美,连风也足够温柔。
第99章 羽扇 天狗的翅膀也是会褪羽的。 笹百合在打扫屋子的时候看见满屋的狐狸毛夹杂了一两根漆黑的绒羽,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差不多也该到时间了。 天狗的羽翼某种意义上也是大妖们力量的具现化,族内成年期的天狗鲜少还需要类似的问题,他们的翅膀会随着成年的躯体一同固定形态,直至力量衰减,躯体随着时间慢慢衰朽老化,黑羽凋零的那一刻也就是天狗的终幕,只有极少数的大妖还能在成年后拥有的褪羽的机会,那并非衰弱的提现,而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脱胎换骨,褪羽重生。 作为追随雷神左右,被神明亲自选定成为眷属的大天狗,笹百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此时的天狗手指尖捏着一枚小小的羽毛,它落在角落处,漆黑,黯淡,如此的平平无奇,若不是因为刚刚赶走了正值掉毛期的狐狸,自己不得不这屋子里处理对方留下来的毛茸茸的小问题,大概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注意到它—— 是最近的工作太多了么? 天狗捻着那枚漆黑的羽毛,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 也许是的吧。 因为海只岛那边近期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奇怪了,奇怪到他不得不也开始真心实意的怀疑海只岛那位先前感觉还算温和可靠的神明,蛇神奥罗巴斯究竟想要干什么了。 笹百合是经历过魔神战争的将军,而非在和平年代出生对战场一窍不通的后辈,他很清楚,战争有时候不仅仅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血腥残杀,而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各个角落的细节上,将军看见了这些细节,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判断,但也知道暂时还不能把这些告诉给天守阁——是为求稳,也是避免多余的猜忌。 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 好在稻妻的神主并未因为魔神战争的结束后就限制他的权力,甚至在笹百合有意偷偷调动兵力前往八酝岛提前布防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上面那位的默许姿态,这对于将军来说已经足够。 自己在这个时候迎来褪羽期,不能说是坏事。 笹百合这样想着,也跟着舒展开自己的漆黑羽翼,低头开始慢慢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漆黑的羽毛簌簌落下,很快在他脚边落了不少,天狗手中的梳子本是用来梳理夹在丰满羽翼之间那些早已脱落的羽毛,可他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顿,然后便面无表情地稍稍用了些力气压了下去,特制的梳齿没入羽翼的根部,强行梳下根部柔软细密的绒羽,他垂着眼将那些最柔软的羽毛整理下来单独放在一边,堆成轻盈而饱满的一簇。 天狗捻着自己的羽翼,开始慢悠悠地挑选一些漂亮的羽毛,等到另外一只掉毛狐狸回来的时候,天狗刚刚准备收拢自己的翅膀,狐斋宫看着满地的黑羽微微皱起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屋内有一丝极为浅淡的新鲜血腥味,徘徊不散。 她蹙眉,狐疑问道: “你受伤了?” “当然不是。”天狗神色自若地收起一个盒子,放在自己手边的柜子里,开口解释道: “只是天狗特有的褪羽期到了,先前的翅膀本来羽毛就很多,慢慢梳起来很麻烦,所以用了些力气。” 狐狸悚然道: “你拔了?” 天狗颔首,无比淡定的答: “拔了。” 同样正值换毛期的白狐用力抱着自己的尾巴,只觉得自己尾巴根都感受到了隐约的幻痛。 她瞥了一眼天狗宽大漆黑还残留着一点血腥味的漂亮羽翼,感觉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天狗行为上的简单粗暴,想想平日里梳理自己的狐狸尾巴动辄几个小时,碰到毛发打结的情况更是要耐心花上半天时间慢慢梳开,而不是和天狗此时暗示的一般:因为羽毛太厚缠在一起的太多,所以就全都拔掉了。 “不过好端端的,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抱着尾巴的狐狸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点让笹百合隐隐不安的表情。 “我来看看小龙是不是在你那里。”斋宫语焉不详,显然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而是提起了另一件看起来和上一句话毫无关联的事情: “海只岛那边不是有侍神巫女定期过来的吗?不知为什么他们不久之前刚刚拒绝了鸣神大社,我亲自去了一趟也没有用。” 天狗微微蹙眉, “天守阁那边怎么说?” 宫司大人抿了抿嘴唇,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百合……魔神战争刚刚结束不久,很多人都不想现在继续再打的,你找不到多少人能配合你,哪怕是千代这样的主战派,没有合适的理由,她也没办法帮你。”她温声细语,却也难掩眉眼间的沉重和无奈, “魔神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雷神大人就是稻妻最后的胜利者,这一点毋庸置疑——你想额外做点什么的话,总要拿出证据来。” ……是啊。 天狗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想要开战,总要拿出证据来。 如若不然,就是让如今的稻妻成为率先撕毁合约的一方,这是天大的忌讳,所以神主最多也就只是允许他提前做好布防的准备,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的动作了。 天狗转头看着狐斋宫,意料之外地与对方的眼睛得以对视,他也注意到,最初开口时呈现在狐斋宫脸上那令他不安的神色,哪怕此时也依旧没有褪去。 他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又被不动声色地压在了桌面上。 ……她在担心什么? “……我大致清楚了,我会掌握好这个分寸的。”笹百合平静转移了话题,开口又道: “天守阁那边就拜托你了,我这里会进一步加强海上的巡逻,特别是和海只岛相邻的海域附近,你觉得如何?” 鸣神大社的宫司罕见沉默的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快些去吧,将军。” 笹百合看着狐斋宫的眼睛,一颗心倏然像是失去了所有血肉的包裹和真实的牵扯,脱离了肋骨的束缚一般,沉沉地坠了下去。 *** ——所以,早该猜到的。 能让鸣神大社悲天悯人的宫司露出那样表情的,能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啊。 等到稻妻的船队匆匆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了翻滚的浪涛,残损的尸骨,和彷如余怒未消的血色海域……天狗茫然望向另一个方向,海只的船队刚刚离开,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他是稻妻的将军,因为那只是水中的龙蜥,是世人眼中的兽,是海只之人眼中可以狩猎的对象,是注定与他们永远无法统一立场的深海龙蜥之群—— 可是,为什么?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忽然要对龙蜥出手? 这里与沸腾之海距离如此之远,若是龙蜥想要去祛除那几只炎之精时不经意经过了海只的领域,也不该造成这样的情况……单纯规模来看绝非是一场寻常可见的普通狩猎,而是双方都伤亡惨重的凶残厮杀。 笹百合相信自己的判断,海只岛是想要对稻妻开战的,若要偷袭不可能只是小范围的打闹,那没有必要,也只会造成徒劳的损耗——在双方信息不对等的前提下,一方竭力积蓄力量准备一击必杀,这才是最常见也是最合理的判断。 在这种需要积蓄力量的紧要关头,反而选择在龙蜥身上消耗了这么多的力量? 他们想要在龙蜥身上得到什么? ——还是说,他们担心拥有智慧和力量甚至可以与人正常自如交流的深海龙蜥,脱离了海只的管控,去做些什么? 将军得不出答案。 可换一种角度思考呢? 脱离战场上的定位,排除掉那些荒谬且不可理解的行为模式,海只岛对稻妻出兵固然可以得到领土上的好处,可神明之间的力量悬殊,足以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场的局面,他不相信奥罗巴斯自己判断不出来这件事情,当雷霆的神主亲自出手,弱者一切的筹谋算计都只会化作泡影,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魔神天性爱人,亲自托起海只岛的蛇神难道会为了一时的野心和渺茫的胜利机会孤注一掷地去做什么? 总不会就只是为了找死吧? 天狗想到这里的时候,倏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 他吞了吞干涩的喉咙,怔怔地想。 ——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想要死。 提前断绝了贸易往来也就是断开了物资的必要储备,沸腾之海的问题无人解决,也就是说明蛇神根本没有考虑过战时的补给问题;他放弃了重要的海域,在龙蜥身上消耗了相当的力量,只能说明在这位神明眼里,这场战争不可能会持续很久,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在蛇神眼中比战争本身更重要的。 ……可他与雷神的实力分明如此地悬殊。 所以,只能是为了求死。 海只主动开战,稻妻在立场上天然享有优势,只需庇护的神明死去即可,以魔神天性爱人的本能,稻妻不会轻易舍弃海只岛的遗民,这是对海只来说,注定要失败的一场战争。 可若只是想要让海只岛的子民得到雷神的庇佑,那么只需要开口就行了,有那么多的方法可以和平解决,为何偏偏选择了如此惨烈的一种方式? 笹百合看着那片血色的海域,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龙女。 她在月光下,在海水中,在三川花祭上的灯火绚丽人声喧嚣里,她会思考,会微笑,会看着他的眼睛配合他的想法,会根据自身的立场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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