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天花,或者说“痘疮”“痘疹”,依旧是让人们最畏惧的瘟疫之一,尤其是对孩子来说——被称为‘造化杀机,幼童劫数’。 然而,就像姜离责备系统没用一样,她自己对这个病的了解也只限于:可以通过种人痘预防,就像清朝推广种人痘防天花,但更安全的,还是种牛痘。 除此外……没了。 到底怎么采痘,怎么接种,怎么治疗才能让孩子既有免疫力,又不至于发病,她是两眼一抹黑的。 所以,她负责提供课题和实验资金,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 茹英芝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都是哑的。“牛的痘疹……是了,怎么没有想到,牛的痘疹或许也可以!” 听她这么说,不仅姜离,高朝溪和于璚英都望过去,这话的意思,竟仿佛她觉得接种人痘很可行似的,惊讶的只是牛。 茹英芝便道:她为医多年,丈夫谈复也是家传医者,自然见过天花病患,也见过在天花中幸存下来的孩子。而人人都知道,得过天花就不必怕再得了。他们也曾经商议过:如果能让孩子们都生一生轻微痘疹,以后再不怕天花就好了。* 但,这是多大的风险事,谁家会拿孩子冒这个险? 将心比心,他们夫妻也不敢拿自家儿女试试种痘。 于是这只是一个想法,茹英芝相信,不只她,许多精于医道的大夫,应当都想过这个问题。 “那从今日起,茹大夫要想的就更多了——无论您需要什么,只管列了单子给我。” 高朝溪语气很沉定,又强调了一遍:“无论什么。” 又忽如其来随口感慨道:“这世上许多人罪大恶极叛国通敌,亦或是奸淫掳掠害人无算,都得经历凌迟之刑。但在此前,他们必然‘心有悔意’,想用自身赎罪的。” ** “咱们也该回去了。” 送走了郑重签下科研协议的茹大夫母女,又用过了西大市街最出名酒肆的席面,高朝溪看看往西坠的日头,表示也该回宫了——她们就玩了大半日,因太上皇早上根本起不来,出门就中午了…… “好,过年元宵都可以再出来嘛。” “那我们回去了。” 哪怕余光已经看了大半个下午,但直面太上皇用堪称活泼甚至娇俏的姿态,转头对她挥手告别,璚英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都说女儿肖父,作为大公主的老师,倒是很庆幸大公主长的绝不是女装上皇的样子。 不行,不能再想了! 璚英强迫自己住脑,否则今夜可能要做噩梦。 但心理学的‘禁忌效应’发作,直到离开书坊,璚英脑中还是挥之不去,于是——她对车夫道:“去于府。”去见父亲吧! ** 璚英在于府等父亲回家。 也有人在西苑等姜离回家。 因安宁宫是太上皇寝殿,内殿自是有不少私人之物,朱祁钰就没有入内,乖乖坐在正殿等着。 顺便看着渐没的夕阳发呆。 他今日过来,是因为收到了新的谏疏,想要来找皇兄诉苦—— 有御史给他上奏提意见,说做皇帝要‘勤圣学,顾箴警……’不但如此,还要‘戒嗜欲,绝玩好……’ 林林总总给他提了十大条! 简直要把他变成一个无悲无喜十全十美,十全大补丸皇帝。 昏君面对这种谏疏,可以当不存在。 但明君,亦或是在乎名声,努力成为明君的皇帝,就只能‘欣纳之,奖励之’。 于是被谏的忧愁烦闷的朱祁钰放下手里的奏疏,准备去西苑散散心:他知道皇兄今日出门逛去了,还说会给他带庙会上的玩器。 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陛下……”金英小心翼翼道:“上皇今日乔装出门的。” 烦闷的朱祁钰随口应了一声就走了。 金英:反正我提醒过了。岳爷爷保佑!
第60章 眼见为实 “来人!护驾!” 多年后,不,应该是直到景泰帝走完这一世,眼前闪过此生的走马灯时——这一幕依旧是他记忆走马灯里高亮的一幕。 乌金西坠,最后一丝夕阳若隐若现,天际只有晦暗的丝缕霞光,也在逐渐被夜色吞噬。 殿内灯火通明,越发显的殿外乌蒙阴蜮。 而就在这样的阴暗中,忽然转出来一个明显壮硕于寻常女子的身影。只见‘她’一只手很粗放地挽着裙子,另一只手扛着一柄长剑,梳得饱满的发髻显的头大的惊人,脸上粉粉白白,把手里的剑对准自己挥过来…… 这一瞬间朱祁钰直接短路,简直难以分辨这冲进来的究竟是刺客还是厉鬼! 但无论是什么,应对措施都是——摇人! “出去!”熟悉的太上皇的声音。 锦衣卫们紧张地冲进来,又灰头土脸地退出去。但其实吧,他们冲的也不是很迅猛,起码没有一个拔出武器的,毕竟他们方才是见到太上皇摇曳而回的。 也肃然禀明了陛下在内等着给上皇请安,已然等了两盏茶的功夫。 也正因如此,姜离才想着给加班党省点时间,就把牵绊的长裙一捞加快了步伐,同时把在庙会上买的礼物桃木剑扛上——虽说还买了些诸如泥塑、小吃、转灯等玩意儿,但还是这桃木剑最符合修道之人的身份。 姜离开开心心踏进自己的北京零环大平层,孰料迎头就被一声‘来人!护驾’震得耳朵疼。 * 朱祁钰很庆幸这安宁宫里,所有座椅上都堆着毛茸茸靠枕。 不然他就要结结实实磕在坚硬的椅背上了。 哪怕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朱祁钰还是失魂落魄呆呆仰着头,努力去分辨眼前的一幕…… 姜离看着保持半仰姿势脸色惨白的人,被夸赞了一日积累起来的信心差点土崩瓦解: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 朱祁钰就听眼前奇形怪状太上皇语气幽怨道:“你这样……会不会太伤我了?” * 内间菱花镜妆台的一侧,被安排坐在这里的朱祁钰,手里被塞了一个精巧的小银瓶。 “倒一点出来。” 朱祁钰简直丧失了思考能力,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顺从,把瓶中的玫瑰杏仁油倒在上皇手里托着的被绞成小方块的棉布上。 然后看着皇兄很熟练把棉块在唇上敷了几个呼吸,再一抹,那红红的胭脂就不见了。 “啊。”朱祁钰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惊叹,这样熟练,肯定不是第一次吧。 难道原来做皇帝的时候,无数个无人知晓的白天夜晚…… 朱祁钰扣上了玫瑰杏仁油的盖子,忽然小小声问:“皇兄,你是被朝臣们逼成这样的吗?” 要是文武百官听到这句话,必是要疯:谁逼谁!到底谁逼谁!别说骂皇帝了,对皇帝心爱的王先生不够恭敬,都被拖去下大狱了好不好。 姜离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基本也就猜了个大概。 但没直接发问。 她只是按部就班把头脸搞完,弄得清清爽爽后才敲起了铜钟,让今日跟随的宦官把其余买回的东西送进殿中。 姜离取出油纸包着的糖葫芦:每一串糖葫芦都少了一个,已经有宦官先吃过了。 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太上皇和皇帝都要吃……先帝就这俩儿子。 姜离吃的是纯山楂的,递给朱祁钰的是另一串。 朱祁钰心里不由一热:他不爱吃酸的,皇兄给他带回来的糖葫芦都不是山楂,而是软糯香甜的山药豆。 于是,他就吃一颗山药豆,念一句臣子谏他的箴言—— 等吃完也念完,还把袖中的奏疏原稿拿出来分享。 姜离看了看题目《正本十策》,再看里面诸如‘勤圣学,戒嗜欲,慎举措,崇节俭,振士风’这几条,不,应该说每一条,都是太上皇的反义词。 再翻过来看上书的人,忽然就笑了。 原来是他——李贤。 姜离对这个名字印象难得的深,甚至可以说是仅次于于少保的深。虽然现在此人才只是个不起眼的吏部五品文选司郎中。 首先,这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史册上被朱祁镇带着御驾亲征的半朝文武,有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有位高权重的六部尚书,都在战乱中殒命。但李贤,他成功跑回来了! 大逃杀活下来的人能是普通人? 四十岁的李贤做为幸存者,开启了他接下来很不平凡的下半生。 * 内殿里,朱祁钰又随手拿起太上皇买的泥塑小人来看,当发现这塑的是女装皇兄后,顿觉烧手又连忙放下了…… 口中继续道:“他不只给我上了这封奏疏,还特意选了自古以来二十二位贤明君王的圣德言行,编了一本《鉴古录》送了来。” 当然,如此用心,皇帝怎么能不嘉奖,又赏了一次。 姜离静静听着朱祁钰讲起李贤。 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工作生涯:大约所有人在职场里都会遇到一种长袖善舞的同事。甭管领导怎么换,他都能混成领导眼前的红人,整个人灵活多变的,像是每日在跳一种团团转的舞蹈,会把别人眼晃花的那种。 李贤就是如此。 从土木堡大逃杀回来后,朝堂空了大半,他也是如此给景泰帝上书直谏,得了景泰帝的赏识,从五品郎中超擢到吏部侍郎(全国人事部门的二把手)。 在景泰一朝,他不是不得意。 只是,没有达到他意想之中的得意。 毕竟,景泰一朝总有于尚书在。 李贤真正位极人臣的时候,是在朱祁镇夺门之变从太上皇再次变成皇帝后,李贤直入内阁,后来还做了内阁首辅,真正的朝廷第一人。 毕竟做过景泰帝的官,于是李贤对着朱祁镇直接剖白道:景泰帝干的不行啊,天下臣民都很失望,而且搞得天怒人怨到处都是天灾!听说上皇您复位了,天下人那叫一个欢欣鼓舞!* 不但如此反口咬赏识他的先一位皇帝,在天顺一朝,李贤也不忘排挤下有才之士,诸如商辂、叶盛、岳正等人都不能出头。 甚至还内涵过一把于少保——李贤特意写了篇文章,把当时朝上一个名为项文曜的朝臣称作‘于谦妾’。 说他党附于谦才得以升官,还特意写过项文曜生的好看,而且跟于谦‘行坐不离’,暗示意味颇浓,更直道于少保被项文曜哄的,对吏部尚书王直都不尊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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