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道:“不错。我可没有骗他的。我们玩毒的人,总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寻常地方不生也不长,非得往些险恶之处才找得到。你说我有甚么法子?” 向经纶微一沉吟,知晓她的意思,便道:“只要姑娘肯高抬贵手赐下解药,敝教与姑娘不过也就是误会一场。曾姑娘这般不凡人物,敝教向来乐于结交,些许药材又算得了甚么?姑娘在这山中尽可以随意采用,若不嫌弃,只管在光明顶上住下便是。” 曾九闻言不由嫣然一笑,欢喜道:“那再好不过啦。我带着这么几个人,在这里可是吃足了苦头。” 向经纶也不询问她私事,听罢只不过微微一笑。忽而间,她仿佛想起甚么,垂首幽柔地叹了口气,口中道:“说来我与焦大哥起了这冲突,也实在是情势所迫。听他说,你们监视那药夫好久啦?可是……他身上有点好东西,叫我给拿去了。向教主,你不会逼我将东西交出来罢?” 向经纶心中早已自有计较,此事来前便已考虑妥当,当即道:“既是姑娘先得的,那便是归姑娘所有。” 曾九知他如此爽快,定然还打着甚么主意。但她艺高人胆大,并不放在心上,便道:“好。那我就随你上一趟光明顶。” 向经纶长眉微微一展,道:“请。” 待曾九披上貂裘,牵着她一串药人随向经纶走出洞口,她抬眸望了望山巅群星,侧首向他问道:“教主星夜前来,只带了这一个人在身边。想来是极为亲近信任的手下了罢?” 向经纶和声道:“适才未来得及与曾姑娘分说,这一位兄弟姓晁,单名一个禅字。乃是本教四大法王之一,封号叫做多宝狮王。” 曾九微微好奇的向那白面胖子一瞥,却见他仿佛很谦逊地垂下头,向她作势一揖。便转瞬失去了兴趣,转而得意一笑,问向经纶道:“向教主,你就不好奇,我向焦大哥下得是甚么毒?” 向经纶道:“哦?愿闻其详。” 曾九却不急着讲述,反而缓缓在侧问道:“不知您听没听过一首词?”说罢,她轻声曼气的念道,“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①” 向经纶侧耳聆听,末了答道:“这阙清平乐是时人赵令畤所作,在下倒曾读过。” 曾九见他答得上来,不由心情更妙,这才娇声道:“不错。焦旗使中毒之后,当有面色泛金,吐气如花的征兆。欲是活动气血,这毒便中得愈深,愈感周身乏力,憔悴不堪。及至几日后毒发身亡,尸身当金若敷粉,周遭花香馥郁,若在晴春早夏,必有蜂蝶翩翩环绕。” 她所说情形极是美妙烂漫,听在人耳中便更是让人胆寒。 晁禅一时只觉她残酷之极,可不知为何却并不恼怒,反而听她清音呖呖,不由生出一丝隐晦的爱怜来。他自个儿不自知,只是心道:这女孩天真不知世事,也不知是被谁给教坏了。 而曾九说到如此尽情处,不由两颊晕红,缓缓总结道:“这毒无形无色,吹就一丝花香气,却使人有泛金之相。这岂不正是一口春风吹黄冬柳?而断送这一生憔悴,不正只消几个花气袭人的黄昏?” 向经纶脸色病白,不动声色,闻声笑和道:“如此说来,这毒倒有七分雅致。” 曾九侧首望了眼他的气色,见他温文和雅地注目过来,亦微微一笑。 “故而我这一味毒,名儿就叫做鹅柳黄。”
第4章 肆 肆 三人说话不耽误脚程,约莫在雪山间跋涉了一个多时辰,便见不远外参天峨峰上,一处连绵不尽的白石殿群正盘旋在星辉雪光中,夜影沉沉里恰似一条盘踞山间的白鳞眠龙。自山腰到山脚下,此时正亮着连缀一线的星点灯火,将上山的青阶路隐隐映照了出来。 曾九抬眸远眺,只见山脚仿佛有人已发觉了他们,那火红长链上立时悄声滚落下六颗火珠,并行两排向三人赶了过来。 来人尚未近前,向经纶便仍与曾九并肩漫步在盈盈白雪之上。 见曾九目光流连山上殿宇,他便含笑道:“咱们这就快到了。” 曾九道:“这就是光明顶啦?瞧着真是气派不凡。向教主好大一片家业。” 向经纶微微摇头,道:“敝教基业全仰赖于教众共奉圣火,在下忝居教主之位,不过花点力气处理些微不足道的杂务罢了。”又微笑道,“曾姑娘有所不知,此处严格说来不过是敝教光明顶圣坛。至于光明顶一说么,这周遭共计七巅十三崖,俱可算作地处光明顶内。” 曾九闻言四下顾盼一番,只见漆黑长夜、莽莽雪岭,一望不见尽头。仰头去看天上几颗惨淡寒星,仿佛同刚出洞时一个位置,这才知晓她迎雪爬山,确是不知不觉撞进光明顶辖内来了。还不及询问都有哪七崖十三巅,那六点火光已匆匆迎来。 两方一照面,那六个披着白斗篷的高大汉子立时推金山倒玉柱,单膝叩拜道:“属下拜见教主!见过晁法王!”六人手上各提着一杆防风灯,白纱笼上犹绣着一朵艳红色的火焰,映着笼中的摇曳火光,仿佛就要随风燃烧一般。 向经纶点了点头,道:“诸位请起。一并上山。” 那六人铿然应喏,当下四下散开,将三人连同曾九手里牵着的药人团团围护住,提着灯笼在两侧开道,霎时将周遭雪地照得一片晕亮。 曾九歪头向自个儿身畔一个教众一打量,口中问道:“你们是烈火旗的人么?” 那男子行止恭敬,并不抬眼直视教主宾客,闻声朝向经纶处一望,见教主神容自然,无不悦之意,这才答道:“小可是敖旗使掌下巨木旗教众,并非归属烈火旗。” 曾九这一问已瞧出巨木旗这几个人对向经纶甚是敬重归服,便微微一笑,也不去为难这人,转而直接问向经纶:“向教主,你既然能做了教主,应当是光明顶上武功最高的人了罢?我瞧你的属下都很是敬重你呀。” 向经纶谦雅一笑,淡淡道:“我年纪轻轻,何德何能当得起武功最高的名头?家父故去后,众位长辈们不忍夺其遗志,是以才攘扶我做了教主。提起这件事,在下心中一直很是惭愧不安。不过若说敝教武功第一人,应当非光明左使韩康韩先生莫属。” 及至登上山腰,只见重檐迭瓦间伴栽香草梅花,奇石松柏,景致竟颇为可观。灯火憧憧下,座座辉煌屋宇皆有长廊宽院相连,人行其间,两畔时可见到错落花苑、落雪小池,亦可嗅到隐隐的梅花幽香。至于四下守卫往来巡逻,更是森严密备,滴水不漏,令人暗自咂舌。 向经纶则彬彬有礼地歉然道:“贵客迎门,本该立时设宴款待。只是焦旗使景况不大好,只好劳动曾姑娘先去瞧瞧他,失礼之处,唯望担待一二。” 曾九闻言,不由又觉得有趣,忍不住笑道:“是我毒了他,该我过意不去才是。还请明教上下大人有大量,莫要记恨小女子。” 二人说话间,便走进一座宽敞院落里来。曾九浸淫药毒日久,入目虽只见尘雪庭树,却极敏锐地嗅出药味来。果然正堂门帘一掀,一个双髫童子让出一个身披青褐、头戴莲花玄冠的中年道人来。那道人白面长身,行止飘逸,瞧见向经纶后,眉头微微一展拱手道:“教主。”说罢向曾九颇为不善地一瞥。 曾九毫不介怀,朝他嫣然绽出一朵笑来,反倒引得那道人微微一怔,别开眼去。 向经纶道:“散人不必多礼,焦旗使眼下如何?”一面阔步上阶,一面伸手向曾九一让,“曾姑娘请罢。” 众人一路去到后院中,空气中的药味愈发鲜明。待小童将众人引到焦昊歇息的厢房中,曾九先不忙救人,而是仔细瞧了瞧焦昊中毒的情状。只见他躺在榻上,正脸如金纸般地昏睡着,呼吸间果然异香扑鼻。她瞧罢,又搭手摸脉,末了自然而然地将这汉子的衣裳领扯开,瞧了瞧他胸前和臂上,果然见上面有金针刺穴的细微痕迹。 这般一瞧完,她才笑晏晏地向那道人飞了个眼风,问向经纶道:“向教主,这一位便是贵教擅使药毒的高手了罢?” 这道人正是为焦昊解毒不成的辛英,闻言便淡淡道:“行家面前,不敢妄称高手。” 曾九凝眸望了他一眼,和柔道:“阁下未免太谦了。”说罢,她手缩进貂裘之中,眨眼间摸出一只描着金线牡丹的圆肚白瓷瓶,两指春葱将瓶口的红绢塞一拨,空气中登时弥漫出一股辛辣焦臭的气味。 辛英眉头一皱,见她摸出一方洁白手帕,自瓶中倒出五粒红丸在帕子上,口中道:“这五粒便是解药啦。分五日给他服下便好了。” 辛英沉吟片刻,道:“教主,直接叫焦旗使服下这药,会不会稍显不妥?不如属下先拿它琢磨一下,再做计较?” 曾九闻言不由莞尔:“我要想毒死了他,难不成还需费这两道功夫?”又柔声好语道,“你别瞧我在床畔,离你尚有四尺之远。现下我若要毒死你,动也不必动一下。” 辛英闻言,脸上红红白白,好不精彩,正要勃然发怒,向经纶轻声咳了两下,缓声道:“散人稍安勿躁。”他声音甚和煦,却总有种叫人信服尊重的本领,辛英闻言强自按捺,冷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负手去瞧窗外的风景。 向经纶这才看向曾九。 曾九亦斜睨着他,等着瞧他要开口说些甚么。 然而向经纶咳罢,将手帕扔给一旁伺候的童子,向她微微一笑道:“好,就依姑娘的法子。”又吩咐另一童子道,“去伺候焦旗使吃药罢。” 他这般果决无二,曾九还未怎样,辛英先忍不住回过神来,叫道:“教主!” 向经纶抬腕止住他话语,不急不躁地劝服道:“曾姑娘所言无差。若我有她这般本领,想要害死甚么人,也万万没有深入虎穴的道理。今日小侄既然请她来解这毒,那便信人不疑,不作他想。不独散人,小侄亦与焦大哥情同手足,见他中毒自然忧心如焚,绝非不在乎他性命长短。今日我做下这个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当一命抵一命,不去茍且独活。” 他自幼在明教长成,少年时便有大丈夫风范,行事惯是气魄惊人,言出则必践,辛英是教中老人,自然熟知他秉性,不由听得瞠目动容,心中怦怦直跳。再要提出意见来,却又不知如何反驳,从何劝起,不由长叹一声,恭敬道:“谨遵教主意思。”说罢,便欲亲自上前接过帕子来。 但曾九默默听到现在,瞥见辛英上前,忽而将手背到身后,道:“你这人很坏。偏不给你。” 辛英两眉一竖,道:“你又待如何!” 向经纶圆场道:“曾姑娘高抬贵手,别太薄在下的面子。” 曾九心思本就在他身上,如此戏弄辛英亦是为了看他反应,闻言腮畔梨涡轻轻一抿,两眸清波盈盈闪动的凝注了他片刻,才嫣然道:“好罢。我听你的。”说罢,复将手托着解药慢吞吞伸了出来。辛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接过后微微嗅了嗅药丸味道,皱眉片刻想不通,便只好无奈的拾起一粒,给焦昊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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