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经纶也不恼她,只吩咐人将她服侍妥帖,若能偷得片刻闲来时光,便悦然奉陪在侧,与她谈天说话、调琴挥毫,二人个性天差地别,相处起来愈发融融如春风拂柳,惬惬似鱼游在水,颇有些难以言喻的默契。 这样一种莫名的快乐相谐,本即是人活一世极难能巧遇的。有些人即便纵情欢场,人老世故,终其一生也未必有幸会逢。 故而曾九盘桓此地半月之后,终于问到厨房,不许旁人围观相帮,亲手给向经纶煮起了汤喝。 她这般如此行动,光明顶上下都看在眼中,只道她一颗芳心系在了教主身上。向经纶收了她的汤,也总是含笑谢过,言辞很是温柔感激。 又过数日,这天午后曾九又提来食盒与他送汤喝。 二人闲话片刻后,她便在侧瞧向经纶练字。照例来说,她这时辰一般要去青松道人院里观摩其医药精术的,但今日却稳稳地留在他书房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向经纶在桌旁写了几笔字后,抬眼瞧见她还没走,不由笔端一顿。他城府深沉,纵有些微诧异,也寻常不会问出口来,只先自个儿揣摩。 而曾九见他停笔,温柔一笑道:“汤快凉啦。” 向经纶闻声心中一动。 而曾九瞧他沉吟未定,忽而幽声轻问:“向教主,你是不是怕我毒害你?” 话到此处,向经纶已大约知道她要说甚么。他轻叹了口气,将镇纸金猊撤开,折起废纸,又将手中狼毫搁在砚边。待两手空落,心无旁骛,才向她道:“你若需要毒我,又何必选这种蠢办法?我从来也没这般想过。” 曾九便缓缓道:“那么你便是知道自个儿中了毒。并且吃了我第一碗汤后,第二日发觉毒性稍解,是以此后才弃之不饮。我说得对不对?”她凝视着他,轻柔道,“你这毒当是混在了日常饮食中,至今约有了四五年之数。向教主,再如此数月,待到春暖花开时候,你就快死啦。” 向经纶镇静自如的听了这话,末了一笑。斟酌片刻后,他和声道:“曾姑娘,此事说来复杂,多涉我教中秘辛——” 曾九却倏地轻声接过话来:“我不管你教中有甚么龃龉。”她两眸眨也不眨的望住他,认真道,“我只是不想教你死。” 向经纶话音微微一停。 片刻后,他才凝视着她,道:“……是我不好,辜负了你的美意。” 曾九忽然间觉得他此时的目光说不出得温柔动人,不由心中避开,微微笑道:“既然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来不会是诚心求死罢?” 向经纶便也略过此节,答她道:“自然不会。在下生来便有些不足之症,久病也成半个医。加之兴趣使然,私下研读过不少药典医经,略有几分造诣。只是教中人向来不知。” 曾九斜睨着他,道:“你心里有数,那便好了。免得你给人毒死了,倒霉的却是我。” 向经纶从善如流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二人话至此处,仍有些不明不白,但却心照不宣,并未彼此追根究底,询问因果。曾九瞧他一眼,忽而那般相谐之情又油然而生。她对这思绪犹感新鲜不尽,心底便又极有趣味的慢慢回味了一刻。 早与向经纶于石洞内相见时,她便瞧出来他中了剧毒。 这种毒下得慢且久,发作起来却是骤促,外行人瞧不出甚么门道。然而明教教主星夜来此,万一回去后不久便毒发身亡,她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倒是不怕来人报复,但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某个阴沟里的王八蛋呀。 更何况,当时她便颇中意向经纶,等闲舍不得他这般死了。 种种情由迭加一起,曾九这才饶有兴致的上了光明顶。及至揣摩清楚辛英的道行,便知这厮必定有鬼,不然绝不可能对此毫无觉察。至于其中缘故,她虽心中略微有数,却懒得再去顾及,总归她身负绝学,甭管任何人来发难,直接莽死他也就是了。 正此时,向经纶忽而自桌匣中取出一只精致扁盒,道:“另外,在下有一事相求。” 曾九却不理他这一茬,而是负手瞅那盒子,道:“这是甚么?”她仔细一看,只见那紫檀盒子上镂刻精致,竟与她项上缠银同心锁的花纹一般模样,皆是蛇绕莲花,心下便有数了,不由微微抿起梨涡,目光柔蜜蜜的向人瞧去。 向经纶笑道:“在下挑了个小玩意儿,值不上甚么。送你把玩,莫要嫌弃。” 曾九便忍不住嫣然问:“是甚么?” 向经纶道:“你回去打开瞧瞧,便知道了。” 曾九将那盒子握在手中,娇声道:“送我个不值甚么的小玩意儿,就要求我来帮忙?” 向经纶不由失笑,缓声道:“我只是想送你件儿东西而已,不为别个原因。曾姑娘若肯帮忙,在下另有重谢。” 曾九道:“甚么重谢?” 向经纶沉吟道:“你想要甚么?只要我有。”
第6章 陆 陆 月余时光弹指既去,曾九在光明顶上悠然度过除夕,日子便到了淳熙九年上。 直到现在,向经纶也没说究竟要她帮忙办甚么事。而她尽日闲走闲逛,仗着模样年少稚嫩,人又貌美绝伦,时常与人和颜悦色、随口闲谈,对方往往不知不觉便透露出一些琐碎小事。曾九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描描补补之下,竟大致将明教教内分歧得知个七七八八。 原来自二十八代教主方腊轰轰烈烈,席卷江南好大一片江山以来,明教上下自感虽败犹荣,气势反而大为振奋。要知明教传自波斯拜火教,教中信徒许多行为便与中土人士不同,瞧着颇有些神秘古怪,令人侧目。徽宗当年派手下镇守官员剿灭治下明教教众,除他们时常煽动贫苦百姓闹事外,更有徽宗生平笃信道教,不满其教旨的缘故。 而百来年间,明教分坛多有不满官吏剥削,造反起事的行径,但却终究饱受打压,不成甚么气候。及至朝廷愈发腐朽不堪,民怨甚沸,这才有了六十年前那一番起事成就。 方腊誓死不降,身殒汴梁之后,明教教众心火不死,总想再图大事。二十九代教主畲天舟在位之时,恰逢高宗皇帝仓皇南逃,中原北地尽数失落,教中众人愈发不齿赵姓江山,暗中筹谋举旗造反。及至岳武穆冤死风波亭,万民同悲,明教趁机四下作乱,却因种种缘故未能再掀起太大风浪。 畲教主壮志未酬,含恨而终,教主之位便又传到了向经纶父亲向符远手中。 向老教主乃是一位天赋奇才、武功绝伦的不世高手。他与青松道人辛英、光明左使韩康等人皆于落魄危难之际受了畲教主大恩,这才平步青云,成就了一身本领武功。继位之后,自然秉持畲教主遗志行事,为明教大业费尽心血。只是向老教主行事方式与畲教主大为迥异,其时宋金以秦淮为界,南朝渐渐有了些太平之相,很缓过来了一口气,向老教主便主张蛰伏不发、积蓄实力、静待时机。 经历这数十年的穷兵黩武,明教上下损伤颇重,自然无不赞成。如此这般蛰伏二十余年,向老教主却忽而于练功之际走火入魔暴毙,死前留下遗书,这才有了向经纶弱冠之年,继位教主一事。 而矛盾也就这般发生了。 向经纶的志向想法,与他那几位叔伯长辈颇有不同。这位小教主,眼见中土沦落,百姓失所,金国铁骑近来愈发有南下肆虐之意,极不赞同趁火打劫,此时就与赵家拼耗,而是一力主张先抗金兵,再图江山。 可这江山是他老赵家的江山,若助南朝共抵金骑,就算到头来恢复了中原河山,天下也不会易主而姓。遑论那时南朝必为万民所向,大家伙儿流血流汗,岂不全为人做了嫁衣裳? 而若不敌金兵,阖教上下,岂不就此灰飞烟灭? 向经纶却只道,就算一统了山河,若朝廷仍不行善政,圣教圣火绵延不尽,终有一日可取了他的江山。而若事不能成,国破家亡,那么明教上下纵有一人活着,亦当终生抗贼反金,至死方休。我等一时荣辱富贵,相比之下又算得了甚么? 他一意不允,又在中下层教众中颇有威望,几个教中长老一时奈何不得,两方便时有摩擦,不甚相合。 曾九知晓了这些恩怨往事,再来思虑往时今朝的种种情形,无意卷入进来的鬼蜮旋涡,便更清楚明了。 她亦愈发觉得向经纶很有意思。 这一日初晴又雪,她又在辛英院子盘桓了个把时辰,瞧罢童子奉命炮制精材的手段,又连哄带骗地往兜里划拉了许多好东西,这才和一脸耿耿于怀的辛英分座书案两旁,随手翻翻药典医经,口中嫣然道:“辛伯伯,快别肉痛了。我不白拿你的好东西,往后自有回报。” 辛英没好气道:“你扯着教主大旗来作虎皮,我不跟你混缠。往后快少来我这里。”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道,“你技艺未精,拿我东西与你婆婆调配还差不多。莫要糟蹋了。” 说话间,窗外一个小童手执药壶走到院里,蹲在廊檐底下滤药渣。辛英嗅到味道,扬声问:“是教主的药么?拿来我瞧瞧。”小童便端着药碗挑了帘子进来,由辛英检查罢了,才捂着棉巾小心捧送了出去。 向经纶生有不足之症,须得小心维持保养,故而常年药汤不断。这也是数月来曾九瞧惯了的。 她翻过一页书,抬头见辛英目送那小童离去,目中有怔怔之色,便笑道:“辛伯伯,怎么啦?” 辛英沉默半晌,忽而道:“向教主怀真抱素,惊才绝艳,实是我教百年难得一见之人。奈何生遭天妒,纵然再怎么进补调养,只怕也不得多寿。”这番话,他极平静地道来,却也不知是同曾九说,还是自言自语。末了,他惨淡叹道:“我对不起向大哥。” 说话间两目轻轻一闭,眉纠如结,又生几分凄愤之色。 曾九仔细观他情貌,心知这番话他倒说得十分真心实意,想来与向经纶多年情义绝非虚假,不由微生讥嘲之色。但待辛英睁开眼来时,她脸上已不露痕迹,反而蹙眉问道:“再没别的法子了么?” 辛英道:“除非,除非……”又道,“反正,我是再没别的法子了。” 曾九不动声色的窥视着他,口中缓缓道:“不知若婆婆在此,能不能救得他。” 辛英身上一颤,回过神来道:“谁也救不了他。命数所定……人奈之何?”他细细瞧了曾九两眼,目光定住在她近来常戴发间的卷云飞雀钗上,忽而道,“你实是配不上他。” 曾九初出小楼之时,手提一柄单刀便只身踏入江湖,在这残酷诡谲之地上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及至翻覆风云四十余年,早已见惯人间风物,寻常不将他人眼光放在心上。闻言毫不在意,只觉得辛英行为做派的矛盾之处,着实有点意思。便佯作羞愤,正要道一句“用不着你来操心了”,却听他续道:“我实在看不懂,他究竟瞧中了你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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