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曾九却只嫣然道:“我说过又怎么样?我说话不算数的,傻瓜。” 杨恨忽觉这情形同当年崖顶时很像。 他预料过她会反悔,但事到临头,他仿佛又变成几年前那个无所适从又痛苦欲裂的自己,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握到了钩柄上! 曾九没有走。 她的目光淡淡落在他的手上,道:“你要和我动手么?你打不过我的。” 但出乎她意料,杨恨的态度异常平静。 他缓缓说:“你说得对。就算我没有受伤,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顿了一顿,他又用一种罕见温柔的口吻解释了起来,“握住这柄钩,我会变得冷静许多,并非是要和你动武,至少不是现在。” 曾九奇道:“不是现在?” 杨恨道:“不是现在。” 曾九忍不住笑了:“那是什么时候?” 杨恨道:“下次我出现在你面前,来娶你的时候。” 曾九不可思议的注视着他,问:“下次你来娶我,要先打我一顿?莫非你觉得你打我一顿,我就肯嫁给你了?” 杨恨缓缓道:“我不需要你肯嫁给我。不得不嫁给我,那也很好了。” 曾九忍不住又笑了。 她笑了一会儿,才问:“你这么霸道的话,我要不要趁你还打不过我,先将你给宰了?” 杨恨冷冷道:“那就现在杀了我。你不杀我,我迟早有一天会来。” 曾九的笑如云影般淡去了。 她也冷冷地望着他,仿佛一时间真在思考是否要杀了他。 在与她相视的某一刻,不知怎么,杨恨心中忽而真的希望她正在这样想着。 但她没有。 因为曾九又笑起来了。 一如当初在崖顶那般,她浑不在意地轻柔道:“随便你好了。”
第46章 十二 十二 马车走得很慢。 赶车的马夫李二是个上了年纪的哑子,从不与人打交道,却很会侍弄牲口。也不晓得曾九从哪里寻来的,但自打他来了,府上便只他一个马夫了。 这是一样很不得了的青睐。因为曾九有个持久而奇特的习惯,每日不拘早晚,她总会坐马车出游,绕城里城外走上那么一圈。这一圈也是慢悠悠的,通常要花费一两个时辰,换句话说,李二每日能接触曾九的时间,几乎同周世明差不多一样。 府上奴仆因此很艳羡这老哑子的好运道。 但周世明毕竟与仆人不同,他也很得曾九的青睐,不乏同她一并坐车出游的机会,因此他知道的比仆人多得多。 曾九喜欢让李二来赶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个哑巴。 不论想或不想,哪怕是在不得以的情况下,哑巴都是绝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的,因此也绝不会突然打扰到她—— 曾九每日出游,并非如仆从所想般去赏景游玩,恰恰相反,在那一两个时辰里,她始终一言不发枯坐车中,不会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会动上一动——除非有人来找她打架。 马车里潮冷无光。 周世明端坐在车的一端,安静地浸没在湿重的昏暗中,聆听着曾九轻柔绵长的呼吸声。她倚坐在车厢最深处,仿佛一团漆黑阴冷的香气。所幸今夜家家户户挂了花灯,车行巷中,间或一晃灯火抢进垂竹帘中,会像一把斑斓的梳齿一样,忽地将她从头到脚一段段梳亮。 而光中,她正出神地凝视着窗格,脸上蒙着一层说不出的冷漠。 这冷漠也是很奇特的,它并非流露出的,甚至不像是一种可触及的情绪——更像是她本人已化作一场秋后的白雾,初遇时甚至并不很冷,但回过神来却已令人打了一个彻骨的寒噤。 这神情周世明是见过的,就如她乘车出游之时。 若非说曾九何时是可怕的,那或许就是当她如此的时候,就是此时此刻——某一瞬间,周世明甚至感到她不像是人,而只是一段非人的显化。 非人的美,也非人的可怕。 而后忽地一瞬,曾九眸中的光动了一动。她仿佛不知怎么回过神来,虽仍望着窗格,但那冷漠却也如雾般消散了,就像不曾出现过。 她适才在想些什么? 她总是在想些什么? 周世明不知道,也没有问。 他只轻轻拉开车壁上嵌的抽屉,挑出一支火折,欲将灯烛点亮。 曾九忽道:“你还怕黑么?” 她的声音仍带着懒洋洋的妩媚和促狭。 周世明的手一顿,顺从而平和道:“你不喜欢就不点。” 曾九又道:“你倒很在意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周世明以不变应万变的回她:“确实在意得很。” 曾九似是笑了,一段柔软的红光恰从窗外淌入,抚过她花朵般微微翘起的嘴唇。 她问:“那么你猜一猜,我喜不喜欢你总是这么无动于衷的样子?” 周世明道:“或许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曾九哼笑了一声,“你知道的很多呀?那么适才杨恨要杀你时,你像块木头一样站在我身边,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周世明缓缓抖亮了火折。 烛心盈盈燃起,他垂头望着火光,道:“你又不喜欢,又喜欢。” 曾九唇旁凝着笑,问:“我不喜欢什么?” 周世明闲叙般答:“你不喜欢没趣。我若反应多一些,你在旁边瞧了热闹,定会高兴那么一小会儿。” 曾九顿了顿,声轻如羽地又问:“那我又喜欢什么呢?” 周世明道:“你喜欢的是,没有在我身上瞧到热闹。”他掀起睫毛,淡淡地凝视了她一眼,“在你心里,你更愿意将我看成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热闹。” 曾九回望着他,嫣然道:“你倒很了解我?竟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周世明道:“我不很了解你,但我感受得到。”他又缓缓将火折送回竹筒中,自若道,“毕竟我本就是一个男人,总会有些身为男人的自觉。” 曾九一时没有回话。 半晌她才道:“你说得对。但我宁愿你没有说得这么对。你也不该说得这么对。” 车轮似忽碾过一颗石子,咯噔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周世明的心不知怎么也蓦然一沉,不由向她一望。 曾九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瞧着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又似乎说不出的得意而感慨。她这般瞧着,然后开口道:“你很聪明,但总是自诩聪明,喜欢仰仗聪明做事,而这又正是你不够聪明、也不足以让我完全将你看成一个男人的地方。” 她轻轻地、温柔地叹了口气。 “你要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有时反而会喜欢说傻话……做傻事。” 周世明静静地坐在烛光中。 半晌,他也轻柔道:“好的。那么我已经知道了,我在你眼中只算半个男人。” 曾九笑了笑,道:“男人都是一整个儿的,半个算什么?” 周世明也道:“不错。半个算什么?大约什么也不算。” 曾九点点头,竟很赞同。 于是她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她见他仍似在聆听,便又耐心地向车门外一指,“下车。” 周世明怔怔地凝视着她。 他似乎还没有听懂,“下车?” 曾九道:“对呀。你离开家也很久,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你的兄弟们?抑或是给你死掉的哥哥报仇?”她的耐心向来是忽来又忽去,说不两句便翻脸了,冷冷道,“总之去做点你自己的事,离我远一点。” 马车停了停。 又驶走。 曾九就这般将周世明抛在了脑后。 而自杨恨之后,当年再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及至第二年春,曾九在泰州的宅邸接连迎来几波拜师的、求亲的,唯独没有登门挑战的,甚至连来暗杀的臭虫都不见了踪影,识海中金铃隐隐欲动之时,她便明白时候差不多到了。 掐指一算,天下之大、她未曾打败的暗器名家也不过五指之数。 欣然之下,便择一良辰美日出发,驱车一一登门造访。说来有些败兴,第一个对手人已经老了,虽说技艺登峰造极,但眼花手慢,任是英雄也没奈何。曾九既不伤人命,也不伤人手,一旦取胜便客客气气告辞离开,如是接连胜过三人,到第四个对手更是老上加老,几乎行将朽木。 老人家听闻曾大家登门,也不谢客,令长子于阶前相候,将曾九引到后院坐谈。这一谈一个下午,待曾九告辞后,老人长子便替父亲光明正大的认输了。 但江湖上并没有人很关心这场文雅的胜负。 所有人都沉浸在极具默契的奇特失声中,一齐将目光投向曾九接下来的动向。她在暗器上的造诣已经近乎无敌于天下,但直到此时此刻,也只是近乎于而已—— 这世上数百年间,曾有许多惊才绝艳之辈,但他等终生饮恨,也不得再寸进半步。因为挡在天下第一之前的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堪称神话的不败传说。 它叫孔雀翎。
第47章 十三 十三 清晨。 曾九是独身一人上山的。 这场旷世争斗虽无比牵人心弦,但孔雀山庄却没有发帖邀人,只派出两名青衣仆人侍立山脚,引曾九登阶入庄。那石阶是白的,白如脂玉,笔指山腰。而山腰上,伫立三百年的孔雀山庄敷金墙,迭翠瓦,轻拢薄岚,于晨光中光芒辉耀,瑰丽无匹。 曾九迈过朱门,在第一重院落的明王殿中见到了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玉带青袍,发束金冠,自称秋凤梧。明王殿的重檐高柱结成一片投落院心的阴影,亦投落到秋凤梧的眉宇眼瞳中,让他显出不符年龄的庄重和沉凝。 秋凤梧上前见礼。 孔雀山庄庄主显然不应当这样年轻。 秋凤梧解释道:“家父正在殿中。” 曾九对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他,望进殿中,正见一个背对她的颀长人影躬身朝殿中上香。随后他直起腰,转身几步摄衣出殿,显露出一张与秋凤梧甚为相似的英俊面貌。 曾九出乎意料,不由怔了怔—— 这男人已颇显老态,两鬓白霜,身骨清癯,实不像一个正当壮龄的绝世高手。四目相视下,他微微笑道:“曾大家少年艺成,当真令人艳羡。” 曾九打量着他,微笑道:“你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了?” 那男人道:“在下秋霞陵。” 明王殿似乎不是用来待客的。 孔雀山庄许多年不曾接待生客,第一重院落不知何故早改作祭祀祖宗牌位之所,自然也不能用来比武斗勇。 秋凤梧在前引路。 曾九与秋霞陵并肩而行,走过一孔鸳鸯池,又走过几道照壁,不知穿过几重院落,终停在一片广阔的血枫林中。 秋意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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